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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湘西南莽莽苍苍的山峦被一场新雪捂得严严实实,如同盖上了一床厚实的旧棉絮。山风卷着雪沫子,打着旋儿扑向山坳里那个名叫水口村的村庄。通往村口那条唯一的路,仍是坑洼的黄土裹着冰碴子,像一条冻僵了的土蛇。曾学文那辆新崭崭的、在县城都算稀罕物的桑塔纳,此刻像头笨拙的黄牛,车轮在泥泞里徒劳地打着滑。曾子轩坐在副驾,隔着结了冰花的车窗,望见村口那几棵熟悉的老枫树,虬枝挂满冰凌,在灰白天色里闪着寒光。车窗外寒风凛冽,远处山峦覆盖着厚厚积雪,熟悉的村落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村口那几棵老枫树挂满冰凌,像披着银甲的老兵,沉默地守着归乡的路。
车在离老屋几十米的地方彻底陷住。父亲曾学文推开车门,一股裹着雪粒的寒气猛地灌了进来。他跺了跺沾满泥雪的皮鞋,脸上却不见懊恼,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爽朗:“走几步路怕什么!轩伢子,卉卉,下车!到家了!”他洪亮的声音撞在冰冷的空气里,格外突兀。话音未落,老屋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开了。爷爷曾毓敏裹着件洗得发白、露出棉絮的旧棉袄,奶奶柳娥娘围着厚实的头巾,两人相互搀扶着,急切地挪到院门口那棵光秃秃的枣树下张望。待到看清来人,奶奶枯瘦的手立刻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穿透寒风:“是轩伢子回来了?真是轩伢子?还有卉卉?”爷爷没说话,只是用力地点着头,浑浊的眼睛在孙子和他身边那个清秀的姑娘身上来回逡巡,仿佛要确认这不是一场风雪带来的幻梦。
堂屋中央,火塘里手臂粗的松柴烧得正旺,噼啪作响,跳跃的金红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悬在上方、熏得油黑发亮的铁钩,钩子上挂着一长溜暗红油润的腊肉、腊鱼和腊肠。浓郁醇厚的熏腊香气,混合着松脂燃烧的独特芬芳,霸道地填满了整间屋子,将门外凛冽的寒气彻底隔绝。母亲赵爱荷围着蓝布围裙,脸上是灶火熏出的红晕,正麻利地将一簸箕刚蒸好的、热气腾腾的糯米糍粑端到火塘边的矮桌上。她抬眼看到儿子和准儿媳,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快!快进来烤火!冻坏了吧?这鬼天!”她放下簸箕,不由分说地拉过吴嘉卉冰凉的手,捂在自己粗糙温热的手掌里,“卉卉,快暖暖!”
妹妹紫馨像只撒欢的小鹿,立刻蹦到曾子轩面前,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声音又脆又亮,带着压不住的兴奋:“哥!哥!爸说今年厂里赚了这个数!”她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五指张开,又觉得不够,再使劲张开一次,仿佛那惊人的财富需要她的小手拼命去丈量。弟弟曾子宁坐在火塘边的小板凳上,就着跳跃的火光安静地看着一本厚厚的高中物理书,厚厚的镜片反射着火光。他抬起头,对着哥哥腼腆地笑了笑,轻轻叫了声“哥”,目光又在吴嘉卉身上礼貌地停驻片刻,点了点头,随即又埋首于书页之中。曾学文脱掉沾泥的皮鞋,趿拉上母亲递来的旧布鞋,走到火塘边,就着火苗点燃一支“白沙”烟,深吸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眉宇间的意气风发几乎要溢出来:“轩伢子,爸跟你讲,明年开春,咱家这老屋就要推倒重建!盖三层楼,贴白瓷砖!让十里八乡都看看,我们曾家出了状元郎!”他洪亮的声音震得火塘里的火星子都跟着跳跃了一下。曾子轩看着父亲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膛,那笑容带着一种崭新而陌生的张扬。他应和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滑过爷爷——老人正佝偻着背,用小铁钳仔细地拨弄着火塘边缘一块未燃尽的松柴,火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明明暗暗,看不清表情。
除夕的夜幕,终于被枫木坳此起彼伏、越来越密集的鞭炮声沉沉地撕开。曾家堂屋里,那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泡显得格外昏黄,却努力照亮了新贴的鲜艳春联——“爆竹声声辞旧岁,红梅朵朵迎新春”,墨迹饱满,透着殷切的期盼。吴嘉卉跟在曾子轩身后,踏进这间被烟火气、人声和暖意塞得满满当当的屋子。她白皙的脸颊被火塘的余温和屋里的热气蒸腾出两团好看的红晕,略显局促,但声音依旧清亮有礼:“爷爷、奶奶、叔叔、阿姨,过年好!紫馨妹妹、子宁弟弟,过年好!”她微微欠身,带着初次上夫家过年的姑娘特有的、努力融入的郑重。奶奶柳娥娘一见她,脸上的皱纹立刻像秋日盛开的菊花,层层叠叠地舒展开来。她丢下手里正择着的青菜,紧走几步,一把攥住吴嘉卉的手,那双枯瘦、布满老茧的手带着惊人的热力,传递着山里老人最直接的喜爱:“好姑娘!好姑娘啊!轩伢子有福,祖宗保佑!”奶奶的手劲很大,攥得吴嘉卉微微有些疼,但那纯粹的欢喜却让她心头一暖。
曾家祠堂坐落在村尾,青砖黑瓦,在雪夜里显得格外肃穆森然。沉重的木门推开,一股混合着陈年香烛、灰尘和冰冷石砖的气息扑面而来。几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勉强照亮供台上层层叠叠、幽暗沉默的祖宗牌位。曾毓敏老人站在最前面,脊背佝偻得厉害,几乎弯成了一个问号。他伸出枯枝般、微微颤抖的手,从供桌上拿起三支细长的线香,凑近长明灯那一点微弱的光亮,小心地点燃。青烟袅袅升起,盘旋在昏暗肃穆的祠堂上空。他双手持香,极其缓慢而郑重地向着牌位深深躬下腰去,那动作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每一次弯曲都是对漫长岁月和这片土地的虔诚叩拜。轮到曾学文,他收敛了平日的张扬,神情肃穆,学着父亲的样子,动作带着一种新贵的刻意庄重。轮到曾子轩时,父亲将三支点燃的香郑重递到他手中,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曾子轩心上:“轩伢子,你是曾家的脸面,是祖坟冒了青烟!祖宗都看着呢!好好拜!”香柱在手中传递着微烫的触感,青烟缭绕,模糊了牌位上那些古老的姓氏。曾子轩抬眼,看到爷爷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佝偻背影,又感受到身边吴嘉卉因紧张而微微绷紧的手臂,只觉得手中这三支细细的香,重得让他指尖发沉。祠堂外,曾学文兑现了他的豪言。十万响的浏阳红炮被长长的竹竿挑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瞬间撕裂了山村的寂静,密集得没有一丝缝隙!红光疯狂地迸射、跳跃,将祠堂门口的一方雪地和半边天空映照得如同着了火,浓烈呛人的硝烟滚滚升腾,弥漫开来,几乎遮蔽了祠堂那古老的门楣。曾毓敏站在祠堂高高的门槛内,望着门外那片喧嚣刺目的红光和滚滚浓烟,几不可察地皱紧了眉头,干瘪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深深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像是对这过于喧嚣的“脸面”感到一种无言的疲惫。他转过身,重新面向幽暗的祖宗牌位,背对着那片沸腾的“新气象”,身影在摇曳的烛光里显得格外单薄而固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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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岁的长夜,被火塘的温暖、家人的絮语和窗外的零星爆竹声拉得悠长。曾子轩和吴嘉卉悄悄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爬上了堆放杂物、满是灰尘和干草气息的老屋阁楼。推开那扇糊着旧报纸、早已破损的小木窗,一股裹挟着雪粒的清寒山风猛地灌了进来,瞬间驱散了阁楼的闷浊。村庄大部分已陷入沉睡的黑暗,唯有远处山脚边,曾学文那间加工厂的轮廓在雪夜里异常清晰——几扇大窗透出白炽灯特有的、刺眼而冷硬的光芒,在这静谧的山坳里像一块固执的、拒绝融化的冰,格格不入地切割着墨色的山影。吴嘉卉依偎在曾子轩身旁,仰头望着墨蓝天鹅绒般的夜空,那里缀满了寒星,颗颗璀璨,清冷地俯视着人间。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被纯净自然震撼后的微醺,轻轻响起:“轩哥,你看,这里的星星,比帝都城里的,亮好多,也近好多……像一伸手就能摘到。以后我们读完书,一定会飞得很高很远吧?”曾子轩没有立刻回答。他摊开手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祠堂里那三支线香的微温,那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祖辈期望和泥土腥气的暖意,如同看不见的藤蔓缠绕着手臂。他的目光掠过山下工厂那片在雪幕中晕染开的、生硬的光团,又缓缓收回,落在窗下——院子角落那株爷爷年轻时栽下的老梅树,虬曲的枝干在清寒的雪光里沉默地伸展,黝黑的枝条上,竟已有几粒深红的花苞,如同凝固的细小血珠,倔强地钉在严寒之中,无声地酝酿着一场对抗冰霜的盛大绽放。
他轻轻握住了吴嘉卉微凉的手。指尖那点祠堂香火的余温,悄然融进她柔软的掌心。窗外,山下工厂那片突兀的光亮在纷飞的雪沫中愈发显得孤寂而遥远,而窗下老梅枝头那几点深红,却在纯净的雪光映衬下,迸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沉静的生命力。它们像被冰棱包裹的小小火种,无声地燃烧在这片古老而沉默的土地深处。这火种,与祠堂缭绕的青烟、工厂机器的轰鸣、十万响鞭炮炸裂后的满地红屑,以及火塘里松柴燃烧的噼啪声,一同沉入湘西南冬夜厚重的土壤。它们将被时光耐心地、反复地咀嚼,最终酿成一种独属于此地的、混杂着泥土、汗水、期盼、喧嚣与寂静的、复杂而醇厚的年味——这年味里,有冰棱坠地的清响,也有春芽顶破冻土的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