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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深秋的风已携着锋利寒意，卷过国家科学院灰白肃穆的主楼。曾子轩站在二楼会议室外，指尖触及冰凉的金属门把手，心绪却如滚沸的岩浆，翻腾着前世的灰烬与此刻灼热的决心。门内，隐约传来低沉的交谈声。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暖气和陈年书卷的气息扑面而来。椭圆会议桌边，围坐着七八位学者，主位上那位头发花白、戴着深度眼镜的老者闻声抬头——正是李光楠。他脸上深刻的纹路里，沉淀着长年累月的专注与思考的痕迹，此刻浮起温和的笑意：“小曾同志，来了？快请坐。”他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老派知识分子特有的清晰和沉稳。
“李老，各位老师，实在抱歉，路上耽搁了。”曾子轩快步上前，谦逊地微微躬身。他目光扫过李光楠伸出的手，那只手背松弛，关节处却显得有力。他立刻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仿佛要抓住某种即将流逝的、极其珍贵的东西。李光楠的手干燥而温暖，传递出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却也带着岁月赋予的微微僵硬感。曾子轩握得很紧，甚至有些不自觉的用力，这短暂的接触里，他几乎能感受到前世那份沉重的、被排挤、被理想背叛的冰冷孤寂正隔着时空传来。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李老，见到您…真好！”
“好，好，坐。”李光楠示意他坐下，目光温和中带着探究，“上次你带来的那份关于新一代微机架构和芯片制程的初步设想，院里几个组讨论了很久，启发非常大啊！尤其是你在光刻工艺上提出的那个‘多重图形化’思路，还有FinFET晶体管结构的前瞻性分析…简直是打开了一扇新窗户！”他眼中闪烁着纯粹技术工作者被新知识点燃的光芒，那份热忱，曾子轩在前世无数个仰望星空、扼腕叹息的夜里，曾反复咀嚼怀念。
话题很快聚焦到技术本身。曾子轩抛出了关于自主研发指令集架构的构想，会议室的气氛瞬间被点燃。李光楠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仿佛在无形的键盘上输入着思想的火花，眼神锐利如鹰：“指令集是根基！兼容性固然重要，但完全受制于他人架构，就是给自己套上了枷锁！小曾同志提的这个方向，大胆，有魄力！核心专利壁垒必须从一开始就筑起来！”他语速加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那是属于技术开创者的锋芒。几位年轻研究员飞快地记录着，脸上满是兴奋的红光。
讨论越来越热烈，从芯片设计、EDA工具链的缺失，到高纯度硅晶圆和光刻胶材料的巨大差距，每一个环节都如沉重的锁链，羁绊着龙国科技的腾飞。曾子轩抓住每一个间隙，将话题引向更深层的战略方向：“所以，李老，各位老师，归根结底，我们必须坚持‘技工贸’！技术是根，是命脉。没有自主的核心技术，做再大的贸易体量，也只是无根的浮萍，是沙滩上的城堡，一个大浪打来，什么都没了！”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目光灼灼地望向李光楠，话语中的深意，只有他们两人能真正心领神会，“畅亨能有今天的地位，靠的是什么？不就是当年您主持开发的联想式汉卡和系列微机，扎扎实实的技术创新吗？未来要站得稳，走得远，这条路，不能偏啊！”
李光楠神情严肃，深深地点了点头，镜片后的眼神复杂而凝重。他正要开口，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考究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身影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极具亲和力的笑容。“抱歉抱歉，上午部里有个临时协调会，来晚了。各位专家讨论得真是热烈啊！”来人正是刘船智，畅亨集团如今的掌舵人之一。他步履从容，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李光楠和曾子轩身上，那笑容更深了几分，却像一层精心描画的釉，覆盖着深不可测的内里。他身边跟着一位年轻的助理，手里捧着厚厚的笔记本。
刘船智在主位旁预留的位置坐下，姿态放松却自有一股掌控全局的气度。他饶有兴致地听着大家继续讨论芯片制程的难点，手指轻轻点着桌面，显得耐心十足。
话题再次回到曾子轩提出的新型蚀刻工艺设想。李光楠显然对这个方向极为关注，他完全沉浸其中，眼神发亮，身体前倾得更厉害了，几乎要越过桌面：“小曾，你上次材料里那个用新型等离子体源控制侧壁粗糙度的思路，我们工艺组反复验证了模拟数据，可行！良率提升的潜力巨大！会后，会后一定得好好跟你详谈这个，还有配套的检测方案！芯片制造这盘大棋，每一个工艺节点的突破都是硬骨头，必须啃下来！”他语速又快又急，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兴奋和急迫，仿佛已经看到了工艺突破后那璀璨的蓝图。
“光楠同志对技术，永远保持着这份赤子之心，令人感佩。”刘船智的声音温和平静地响起，恰到好处地插入了李光楠话语刚落、曾子轩正要接话的那个微妙间隙。他脸上笑容依旧，目光却像精确制导般转向在座的几位年轻研究员和学者，声音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力量，“不过呢，我们搞企业，做市场，终究还是要回归本质。企业的天职是什么？是创造价值，是为股东、为员工、为国家创造利润，实现持续发展。”他微微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语重心长，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长者传授着颠扑不破的真理，“庞大的研发投入，必须看到回报。市场，才是检验技术价值的唯一标准。没有市场认可的技术，再先进，也是空中楼阁。贸工技，贸字当头，就是要以贸易流通为引擎，带动产业规模，有了规模，有了利润，才能反哺技术研发嘛。这才是良性循环，是符合经济规律的正途。”
他语调温和，逻辑清晰，话语间充满了令人信服的现实考量。几位年轻学者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显然被这种“务实”的观点所影响。刘船智的目光最后落回李光楠身上，笑容更深，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光楠同志，你我都是集团的老人了，更要为集团的未来负责，为那么多跟着我们吃饭的兄弟们负责啊。畅亨能有今天，靠的是灵活的市场策略和强大的销售网络，这是我们的基石。技术研发，当然重要，但必须服务于市场，服务于利润这个核心目标。步子，不能迈得太快太大，风险要可控。就像我们引进国外成熟生产线，迅速占领市场，积累资本，这才是稳妥之道。”
会议室内骤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隐约透入。李光楠脸上的兴奋和红晕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只留下一片近乎灰白的沉寂。他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放在桌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刘总说得对，企业确实需要利润。”曾子轩开口了，他身体坐得笔直，目光平静地迎向刘船智，没有一丝年轻人的怯懦，“但我想请教刘总一个问题：您认为，我们畅亨集团，或者说龙国整个信息产业，未来十年、二十年的利润源泉在哪里？”
刘船智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这个年轻人会如此直接地质问，但他很快恢复从容，微笑道：“自然是广阔的市场需求，尤其是随着经济发展，个人电脑、办公设备的普及，潜力巨大。”
“那么，”曾子轩紧接着追问，语速平缓却带着不容回避的穿透力，“当我们的市场被国外巨头用他们掌握核心技术的产品牢牢占据，当一块CPU的成本占了整台微机售价的大半，当一块高端显卡的利润远超我们组装十台整机，当人家用专利壁垒轻轻松松就能卡住我们脖子的那一天到来，我们庞大的市场，丰厚的利润，又在哪里？我们拿什么去反哺研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刘船智脸上，“没有根的技术，就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市场和利润。那只是替别人数钱，是在沙滩上建高楼。”
刘船智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僵硬，他刚想开口反驳，曾子轩却不给他机会，直接转向李光楠：“李老，您是龙国汉字信息处理和模式识别的奠基人。当年，国外断言汉字无法高效输入计算机，是您，带领团队首创联想式输入法，硬是啃下了这块硬骨头，才有了畅亨汉卡的一鸣惊人，才有了我们民族计算机产业立足的根基！这难道不是‘技’字当先，才打开了‘工’与‘贸’的广阔天地吗？”
李光楠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一道电流击穿了那层灰白的沉寂。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不再是疲惫的灰暗，而是燃起了久违的、锐利逼人的火焰。曾子轩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积压已久的闸门。
“小曾同志说到了根子上！”李光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铿锵，每一个字都砸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异常清晰。他不再看刘船智，目光灼灼地扫视着在座的每一位学者、研究员，“我们搞技术的人，心里都清楚！没有当年咬着牙，勒紧裤腰带也要搞出汉卡、搞出我们自己的微机系统，哪来畅亨的今天？哪来什么市场占有率？早就被国外巨头碾得渣都不剩了！”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重重地点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仿佛在敲打着某些人昏聩的灵魂：“引进生产线？组装？是快！是能赚钱！可那是在给别人养孩子！核心技术是人家的！人家想断供就断供，想涨价就涨价！我们辛辛苦苦打下的市场，就是人家砧板上的肉！今天能组装电脑，明天呢？后天呢？芯片怎么办？操作系统怎么办？工业软件怎么办？这些硬骨头，靠组装能组装出来吗？靠‘贸’字当头，能‘贸’出来吗？！”
他猛地站起身，虽然身形不算高大，此刻却像一杆挺直的标枪，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气势，直指问题的核心：“没有‘技’这个根，‘工’就是无米之炊，‘贸’就是空中楼阁！等到大厦将倾，再想回头去补技术的课？晚了！黄花菜都凉了！到时候，我们这一代人，就是历史的罪人！”
李光楠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穿透力。他最后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闪电，钉在刘船智脸上：“船智同志，你口口声声为集团负责，为员工负责。可你想过没有，没有自主技术护城河的集团，没有核心竞争力的员工，他们的未来在哪里？在别人的施舍里吗？！”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窗外的风声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刘船智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难堪的铁青。他精心构筑的“务实”逻辑，在李光楠这饱含血泪经验、充满技术洞见和家国情怀的连番质问下，在曾子轩那直指未来困境的尖锐剖析下，显得如此苍白、短视，甚至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买办气息。他想反驳，却发现任何关于市场、关于利润的说辞，在“根”与“魂”的缺失面前，都变得软弱无力，甚至可笑。他几次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一点无意义的“呃…”、“这个…”，脸色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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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位原本下意识点头认同刘船智的年轻学者，此刻都羞愧地低下了头，脸上火辣辣的。李光楠话语中的力量，让他们感受到了技术真正的重量和尊严。
难堪的沉默持续了足足十几秒。刘船智终于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带得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看也没看李光楠和曾子轩，也顾不上维持一贯的从容风度，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僵硬冰冷的话：“部里…还有个重要的会。失陪了！”他甚至没有等助理，抓起桌上的公文包，几乎是逃也似地、脚步有些踉跄地快步走向门口，背影透着一股狼狈不堪的悻悻之意。
助理慌忙收拾东西，小跑着跟了出去。
会议室的门被刘船智用力带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仿佛是他最后的、无力的抗议。
门关上的瞬间，会议室里紧绷到极致的气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骤然松弛下来，却又弥漫开一种复杂难言的静默。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光楠身上。
李光楠依旧站在那里，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刚才那番疾风骤雨般的发言似乎耗尽了他不少力气。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那佝偻的腰背，在这吐纳之间，竟一点点重新挺直了起来。他抬手，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再放下手时，脸上已没有了之前的激愤，只剩下一种近乎澄澈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那重新燃起的、更加坚定的火苗。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曾子轩身上。没有言语，只是对着这个年轻的、带来转机的身影，微微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曾子轩迎着他的目光，也用力地点了点头。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涌上心头，冲散了前世积郁的阴霾。他仿佛看到，那扇刚刚沉重落下的历史铁幕，被这联手奋力的一击，硬生生撬开了一道缝隙。窗外，深秋的阳光奋力穿透厚厚的云层，将一束明亮而温暖的光，恰好投射在李光楠挺直的脊梁上，也照亮了曾子轩眼中那名为希望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