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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三年最后的光阴，沉甸甸地悬在菁华园的上空。计算机系旧礼堂内，人声鼎沸如沸水翻滚。平日被二进制与代码占据的空间，此刻被红绸、彩纸与攒动的人头填满。空气里弥漫着节日特有的、甜暖而微躁的气息。相声的包袱抖响满堂哄笑，小品里夸张的表演引人前俯后仰，悠扬的笛声似清泉流淌……旧岁的尾巴尖儿，就在这喧腾的暖意里，一点点被时间的利齿啮咬下去。
主持人的声音穿透鼎沸人声：“下一个节目，计算机应用专业，曾子轩，歌曲——《精忠报国》！”
灯光暗转，再亮起时，曾子轩已立于台心。上身穿一件深蓝色的棉衣，下身穿洗得微微发白的牛仔裤，身姿却挺拔如松。台下略起骚动，这歌名，陌生得紧。他目光沉静，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我们，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目光所至皆为华夏，五星闪耀皆为信仰。愿以吾辈之青春，扞卫盛世之中华！一首《精忠报国》，和诸君共勉！”
这开场白，如一道清冽的闪电，骤然劈开了礼堂里所有惯常的喧闹与笑谈。前排几位正低声交谈的系领导瞬间噤声，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那些“红旗”、“春风”的意象，并非时下流行的颂词，却裹挟着一股奇异而磅礴的力道，硬生生撞进了每个人的耳膜与心坎，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预言般的笃定。
短暂的惊愕尚未完全化开，惊雷已至！
“狼烟起，江山北望——！”
曾子轩的歌声，并非屠洪刚原唱那刀劈斧凿般的金石之音，却自有一股属于年轻学子的、淬火般的刚烈与穿透力。那一声“狼烟起”，仿佛不是唱出来，而是从胸腔深处炸裂而出，挟着金戈铁马的轰鸣，轰然撞向四壁！几个前排的学生被那骤然拔高的声浪激得浑身一颤，几乎要从座位上弹起来。空气被点燃了，一股无形的热浪猛地席卷整个礼堂。
“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他的手臂随歌声猛然挥出，仿佛要撕裂眼前无形的壁垒。脖颈间青筋隐现，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块，被他用尽全身力气锻打出来，掷地有声！台下，方才还沉浸在轻松小品余韵中的笑脸凝固了，代之以一种近乎屏息的凝重。后排一个高个子男生，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何惜百死报家国！”
悲怆苍凉如朔风卷地，随即又化作决绝的冲天烈焰！当“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唱出，前排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镜片后的双眼骤然蒙上一层薄薄的水光。他下意识地抬手扶了扶眼镜，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那歌声里承载的，是千百年来脊梁不曾折断的重量，是这片古老土地魂魄深处最滚烫的呐喊！它早已超越了一首歌的界限，化作了某种精神的图腾。
“我愿守土复开疆——堂堂中国要让四方——来贺！”
最后一句，曾子轩倾尽所有气力，将“来贺”二字推上云霄！那声音带着撕裂般的壮烈，仿佛要刺穿礼堂的穹顶，直抵九天！余音未绝，他保持着最后一个昂然挺立的姿态，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沿着鬓角滑落。
死寂。
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笼罩了礼堂。仿佛时间被那最后一声怒吼钉在了原地。
下一秒——
“轰！！！”
掌声！如同积蓄了万年的熔岩冲破地壳，如同沉寂百年的海啸扑向堤岸！整个旧礼堂被这惊天动地的声浪掀动得几乎要颤抖起来！前排的系主任猛地站起身，双手用力拍击，掌心瞬间通红；后排的学生们纷纷跳起，有人激动得将手中的节目单揉成一团，有人忘情地吹响尖锐的口哨，更有人眼角湿润，一边拼命鼓掌一边用衣袖胡乱擦拭。那掌声，那呐喊，汇聚成一股汹涌澎湃的洪流，冲刷着每一寸空间，是对歌声的回应，更是胸中被彻底点燃的烈火！
掌声的狂潮久久不息。舞台侧面，几位校领导早已离座，聚在台口阴影处。
“了不得！这气势，这歌词……”张副校长低声感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尤其是那句‘守土复开疆’，气魄雄浑，格局宏大！与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后，举国上下那股子‘发展才是硬道理’、‘胆子再大一点’的开拓进取精神，简直是血脉相连！唱到骨子里去了！”他用力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计算机系老主任镜片后的眼睛精光闪烁：“这歌，这词，绝非池中之物！‘开疆’……开的是什么疆？”他目光灼灼，仿佛穿透了礼堂厚重的墙壁，望向中关村电子一条街那跳跃闪烁的霓虹，“我看是信息技术的疆土！是未来数字世界的疆土！这学生，有眼光，有格局！唱出了我们科技报国的心声！唱出了时代的脉搏！”
系总支书记则更关注那石破天惊的开场白：“‘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他反复咀嚼着这十个字，语气深沉，“朴素，却力透纸背！像是从未来流淌过来的清泉，把‘红旗’代表的信仰传承，和‘春风’象征的蓬勃时代，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描绘出一种全新的、充满希望的生命轨迹……这提炼，这概括，精辟至极！简直是神来之笔！”
演出结束，后台依旧人声鼎沸。曾子轩正低头收拾略显汗湿的外套，一个温和却自带威严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曾子轩同学？”
他回头，心脏猛地一跳。是校长，身边还站着神情严肃而赞许的张副校长和老主任。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校长好！老师好！”曾子轩连忙站直。
校长微笑着，目光如炬，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面容尚带青涩却眼神异常沉静的学生：“刚才那首歌，还有那开场白，非常震撼人心！思想性、艺术性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尤其是歌词里蕴含的那种奋发图强、为国担当的精神内核，与我们清华‘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校训，与我们今天科技强国、教育兴国的时代使命，高度契合！”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探寻，“这是你自己创作的？”
后台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所有嘈杂都低伏下去。曾子轩感到无数道目光如同聚光灯般打在自己脸上。他微微吸了口气，迎向校长睿智而期待的目光，坦然道：“校长，这歌……是我梦见的。”
“梦见？”校长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那笑意里蕴含着对年轻生命无限可能性的洞悉与包容。他没有追问那梦境的神秘边界，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曾子轩的肩膀。那手掌温暖而有力，传递着无声的肯定与托付。
“好！好一个‘梦’！”老主任在一旁朗声接口，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激赏，“梦里有江山，有热血，有担当！这梦，做得正当时！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他环顾四周兴奋而年轻的脸庞，声音洪亮，“你们，就是那奔涌不息的后浪！未来信息世界的疆土，正待你们去‘守’，去‘开’！”
掌声再次在后台小小的空间里爆发开来，比舞台上的更为炽热，仿佛无数颗年轻的心脏在共鸣中搏动。
曾子轩走出礼堂，九四年的第一缕寒风扑面而来，凛冽如刀，却吹不散他胸中滚烫的激流。身后，旧礼堂温暖的灯光与人声渐渐模糊。他抬头望向幽邃的苍穹，没有星辰，只有一片孕育着无限可能的沉沉暗蓝。那暗蓝深处，仿佛有无数未来的信息洪流正奔涌汇聚，等待着被定义、被驾驭。
一曲惊破旧岁夜，万里鹏程此夜开。未来，那由代码与信念共同构筑的壮阔版图，已在这新年的门槛前，轰然展开了第一幅卷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