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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微的晨光刚刚刺破东边天际灰蓝的云层,给偌大的田径场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浅金。场旁的空地,是曾子轩每日雷打不动的道场。此刻,他盘膝而坐,周身笼罩着一层肉眼难辨、却足以扭曲空气的温润光晕,那是体内“九转周天诀”运转到极致的外显。随着最后一个周天缓缓收束,那层光晕如同退潮般悄然敛入体内。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白气如箭,在微凉的晨风中凝而不散。
就在这心神松弛的刹那,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右侧花丛后——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受惊的狸猫,猛地一缩,试图借着浓密枝叶的掩蔽飞快溜走。
曾子轩的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神识之力瞬间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漫延开去,精准地“触”到了那个仓惶的身影。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轮廓。又是她。
苏凌云。他们班的团支书,公认的冷美人。
这早已不是第一次了。记忆的碎片带着鲜明的棱角,瞬间刺入脑海。军训酷暑难当,汗流浃背,老四卢小华几乎要瘫倒,他一时心软,指尖微动,一缕精纯的真气无声送出,在卢小华周身拂过,带起一阵旁人难以察觉的习习凉风。就在那瞬间,一道凌厉如冰锥、带着审视与警告的目光,穿透人群直直钉在他背上。抬眼望去,正是苏凌云,她站在队列边缘,眼神冷得能把人冻僵。
还有那个修炼出了岔子的深夜,一只不知从何处窜出的诡异猫妖,无声无息地扰动着他的气机,令他心神剧震,险些行差踏错。就在他勉力稳住心神、逼退那妖物的混乱间隙,眼角余光分明瞥见远处树影下,一道模糊却透着熟悉寒意的身影一闪而没。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偶然,那么第三次,在这寂静无人的清晨再次“偶遇”?曾子轩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运动裤上沾染的草屑和微尘,动作不疾不徐,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了花丛后那片微微摇曳的阴影。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混合着被窥探的愠怒,在他心头翻涌。他迈开脚步,不再隐藏行迹,径直朝着那片花丛走去。清晨的露水浸湿了他的鞋面,留下深色的印记。距离迅速拉近,花丛后那道身影似乎也意识到藏不住了,猛地一僵,随即带着一丝狼狈的慌乱,转身就要逃离。
“苏同学!”曾子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稳稳地拦在了她的去路上,“这么早,也来田径场锻炼?还是说……”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着她微微侧过脸却依旧能看出几分不自在的轮廓,“这里有什么特别吸引你的风景?”
苏凌云的身体彻底僵住了。她缓缓转过身,晨光勾勒出她姣好的侧脸线条,却像是覆着一层薄薄的寒霜。她并未完全面对曾子轩,目光落在他脚边的草叶上,唇线抿得死紧,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戒备。清晨的寂静被放大了无数倍,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鸟鸣。
“风景?”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得像山涧里刚融化的雪水,带着细微却清晰的讽刺颤音,“曾子轩,你身上那点‘风景’,我看得够清楚了。”她微微抬起下巴,目光终于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审视,还有一种深埋的、近乎敌意的复杂情绪。“‘九转周天诀’,金光内蕴,引动天威……步法如龙,暗藏杀机。”她一字一顿,每一个词都像是冰珠子砸在地上,赫然是他师门功法的核心特征!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你师傅,玄宇真人,如今可还安好?”
这名字如同惊雷,在曾子轩耳边炸响!他瞳孔骤缩,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玄宇真人——他的授业恩师曲大师,那个将他从懵懂少年引入道途、亦师亦友的老人。他也是到不久前才知道的道号,竟被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大学女生如此清晰地、带着恨意地叫了出来!
“你……”曾子轩喉头发紧,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你如何知道我师傅?”巨大的惊疑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师傅清修一生,极少涉足尘世,更从未提及过往。眼前这个苏凌云,她怎么会知道?她和师傅之间,究竟隔着怎样深不见底的过往?
苏凌云唇角的冷笑更深了,那弧度冰冷而刻薄,像是凝结的冰棱。“我?”她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怨愤,“我姓苏!我祖外婆,姓厉!厉若彤!”这三个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来的,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无尽的怨怼与不甘。
曾子轩如遭重击,脑中轰然作响!厉若彤!那个在师傅偶尔醉酒后失神低语、眼神瞬间变得悠远而痛苦的名字!那个师傅摩挲着旧物、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叹息的名字!“湘西南双璧……”他失神地喃喃,那些师傅零碎提及的辉煌过往,那些深藏眼底的落寞与遗憾,此刻如同破碎的拼图,骤然被“厉若彤”这三个字强行拼凑出一个模糊却惊心的轮廓!原来是她!那个与师傅并肩诛妖、情愫暗生,最终却因误会反目、抱憾终身的人!师傅终身不娶的执念,眉宇间永难化开的郁结……根源竟在这里!
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逼视着苏凌云:“你是她的后人?所以,军训那时,还有那晚的猫妖……你一直在我附近?”他恍然大悟,却又感到一阵荒谬的无力,“就为了这个?就为了上一辈的恩怨?苏凌云,那场误会,那些旧债,”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那是他们之间的事。你盯着我,又能如何?‘湘西南双璧’的恩怨,凭什么要由我来还?”
“凭什么?”苏凌云像是被彻底点燃了,那层冰冷的伪装被怒火烧穿,她猛地踏前一步,清晨的寒气似乎都被她身上骤然迸发的凛冽压了下去,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凝滞了几分,“凭他玄宇负心薄幸!凭他道貌岸然!凭他害我祖外婆一生孤苦、所托非人、抱憾而终!”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眼圈隐隐发红,那是为至亲命运不公而燃烧的愤怒,“她临终前死死拉着我的手,那双眼睛里的恨和不甘……我看得清清楚楚!‘替外婆看看,那老道…可还安好?他的传人…是否也如他一般虚伪?’”她模仿着老人临终的语气,那刻骨的怨毒让曾子轩心头一震。“是!我就是在看你!看你练的功法,看你行事的做派!看你这个玄宇老道的得意弟子,骨子里到底流着几分他那令人作呕的虚伪!”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祖辈沉重的爱恨情仇,像一座无形的巨山,带着积压了数十年的寒气和怨愤,轰然压在了两个年轻人的肩上。曾子轩只觉得胸口窒闷,一股混杂着愤怒、辩白冲动和深深无奈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他想大声反驳师傅绝非那样的人,他想质问苏凌云凭什么将祖辈的罪责强加于他,他想撕开这荒谬的宿命感……然而,所有的激烈言语冲到嘴边,却在看到苏凌云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愤和执念时,被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压了下去。
他沉默了几秒。清晨的风掠过空旷的场地,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最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将手伸进了运动裤的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件温润微凉的事物。
“虚伪?”曾子轩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空洞,所有的激烈情绪似乎都被强行抽离了,“师傅他老人家终身未娶,至今仍然是孓然一身。当真是蒲苇韧一时,磐石坚如铁!”他缓缓说道,目光没有看苏凌云,而是投向远方灰蓝色的天际线。
苏凌云脸上那燃烧的愤怒和刻骨的恨意瞬间僵住,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她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茫然和猝不及防的空白。终身未娶!那个在她祖外婆恨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的故事里如同磐石般顽固存在的人,竟然是这样忠贞!
曾子轩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掌心托着一物。那是一枚古朴的玉佩,玉质温润,色泽是沉淀了时光的暖白。玉佩边缘已有些微磨损的痕迹,显然被主人摩挲过无数次。玉佩的样式简单,一面是流云纹,一面是古朴的“守真”二字,正是玄宇真人一脉的信物。然而,吸引苏凌云全部注意力的,是玉佩中央镶嵌着的一小点东西——那并非美玉,而是一小块极其普通的、暗红色的鹅卵石碎片,与周围温润的玉质格格不入,显得粗粝而突兀,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这是上次师傅喝醉时,拿出来细细把玩的。”曾子轩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故事,“后来他清醒过来时,将这玉佩塞入我手中。”他的目光终于落回到苏凌云脸上,眼神复杂难明。“他只说了一句话:‘若有朝一日,遇见厉氏后人,你将此物交还。就说玄宇欠若彤一声对不住。’”
“交还”二字,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晨光里。不是赠予,不是补偿,是“交还”。仿佛这枚带着粗粝石块的玉佩,本就该属于厉家,属于厉若彤。
苏凌云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愤怒、讥诮、戒备、悲愤……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只剩下一片空茫的苍白。她死死地盯着曾子轩掌心的玉佩,目光像是被那一点暗红灼伤,又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攫住,无法移开分毫。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前瞬间一片模糊。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一点点靠近那枚玉佩。当她的指尖终于触碰到那温润的玉身和那块粗粝冰冷的暗红石块时——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共鸣,仿佛从她血脉最深处被唤醒,带着迟到了数十年的悲怆与释然,无声地荡漾开来。她体内原本因为情绪激荡而隐隐流转的“寒玉冰魄诀”气息,如同沸汤沃雪,竟在刹那间变得温顺柔和。那因祖辈恩怨而长久萦绕在功法本源中的一丝尖锐戾气,似乎被那一点暗红石块散发出的、属于遥远湘西河滩的气息悄然抚平、消融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没有言语的交流。只有指尖触碰玉佩的冰凉触感,和心底那无声炸开的、山崩海啸般的震动。厉若彤临终前那双充满不甘和怨恨的眼睛,玄宇真人留下玉佩时的嘱托……两幅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激烈地碰撞、融合。那块小小的鹅卵石碎片,如同一个沉默的证人,戳破了所有仇恨编织的假象,显露出其下掩盖的、或许连当事人都未曾完全明了的、至死方休的牵挂。
苏凌云猛地缩回了手,像是被烫到。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清晨的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显得她此刻异常脆弱。
曾子轩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最终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他心中那口被荒谬宿命和祖辈恩怨堵住的气,也随着玉佩的送出,缓缓地、沉沉地吐了出来。他将玉佩轻轻放在旁边供人休息的石凳上。
“东西,我代师交还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丝尘埃落定后的疏离,“恩怨已了。苏同学,以后……请不要再跟着我了。”他不再看苏凌云的反应,转身,迈开步子,沿着田径场边缘的跑道,朝着渐渐喧闹起来的宿舍区方向走去。背影在初升的阳光下显得挺拔而平静,仿佛卸下了一个背负已久的无形枷锁。
石凳上,那枚玉佩安静地躺着,温润的玉身和那点暗红的粗粝在晨光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泽。苏凌云依旧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过了许久,久到远处教学区传来第一遍上课预备铃声的悠长回响,她才极其缓慢地动了动。她伸出手,不是拿起玉佩,而是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再次触碰了一下那块镶嵌在玉佩中央的暗红鹅卵石碎片。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这一次,没有戾气的消融,没有血脉的悸动。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跨越了生死的冰凉。
她终于弯腰,将石凳上那枚带着粗粝印记的玉佩拾起,握在掌心。玉佩的温润和石块的粗粝同时硌着她的手心。她低头看着它,晨光勾勒着她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恨,也没有释然,只有一片巨大的、仿佛能将人吞噬的虚无和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