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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在青瓦上晕开半尺霜华，夜露沿着鳞次栉比的瓦当蜿蜒游走，在兽面滴水吻兽的獠牙尖凝成浑圆玉珠。石青色的螭吻脊兽在月影里蛰伏，檐角垂落的铜铃轻晃，惊得珠串跌碎在青苔斑驳的阶前。石缝间新生的地钱草托着银屑，恍若满庭散落的碎玉。
花朵朵倚着朱漆廊柱，裙裾上的缠枝莲纹在月光下泛着银辉。夜风掠过庭院时，那些缠绕在雕花梁柱间的夜息香便簌簌抖落星屑般的花粉。
“又在看云么？”
稚音破空时，她悬在阑干外的指尖微蜷，指甲盖不慎碰落芍药花苞上凝着的夜露。银珠坠地时溅起细碎晶芒，正落在青石板拼接的龟甲纹缝隙里。廊角铜漏滴答声忽地凝滞，檐角白颈鸦惊起的刹那，夜息香藤蔓簌簌抖落的星屑花粉，在月华里织就半透明的纱幔。
团团攥着玄色锦袍前襟的指节泛起青白，琉璃瞳里流转的星轨忽明忽暗。他单薄身形裹在云气暗纹的广袖深衣中，衣摆处银线绣的卷草纹随夜风翻涌，恍若月下暗潮。廊柱投下的阴影将他笼成水墨氤氲的孤鹤，唯有襟前赤金螭龙纽扣泛着幽光，映得颈后细软胎发如同初雪覆着的绒羽。
“可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花朵朵捻着腰间流苏，见那孩子单薄肩头在夜风中微颤。那对琉璃瞳里泛起雾霭——本该映着春溪的眸子，此刻却似碾碎了暮色里的鸦青与黛蓝，沉淀着经年累月的霜色。
铜铃又响，惊得白颈鸦掠过百年海棠虬结的枝桠。残红簌簌落在团团发顶，被他抬手拂去时，指尖染了花汁的绛色。玄色广袖滑落露出手腕内侧淡青脉络，像是宣纸上晕开的松烟墨痕。
“十三年来我数过三万六千次更漏。”团团忽然端坐在鹅颈靠椅上，云气暗纹随动作流淌如活物。他指尖抚过阑干剥落的朱漆，裂纹里积年的尘灰在月下泛着银霰，“可今夜这滴漏声偏生比往常慢了半拍。”尾音散在穿廊而过的夜风里，惊起梁间沉睡的灰雀。
花朵朵嗅到夜息香混着海棠清苦的气息漫上回廊，团团的声音裹在湿漉漉的夜雾里：“你说看云是云，我看云却是困在琉璃盏里的烟岚。”少年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阴影，唇角抿出不符合年岁的纹路，“我曾经是那么的坚定，到了要迈出脚步的那一刻，我又有了犹豫。”
廊外忽有流萤掠过忍冬藤，点点幽绿映在团团瞳中，恍若揉碎的星子坠入深潭。他抬手接住飘落的棠瓣，绛色在苍白的掌心洇开，像是雪地里溅落的血珠：“为了执念将无辜之人牵扯其中，我究竟该不该？”廊下铜漏忽然发出滞涩的呜咽，积年的水锈在莲花形铜钲内壁洇出青痕。
“你不是说你从未离开过府中，怎会知道如此多的事情？”
团团闻言轻笑，唇角梨涡里盛着的月光忽地破碎。他屈指叩响阑干，惊起梁间筑巢的雨燕，雏鸟绒羽混着尘灰落在两人之间的青砖地上。团团探身去接飘落的忍冬花，云气暗纹广袖滑落时，腕间竟显出淡青的脉纹，像是薄胎瓷瓶上冰裂纹的延伸。
“真是为你的见识感到遗憾。”他忽然旋身指向回廊尽头，月洞门后隐约可见重檐歇山顶的轮廓，“我突然觉得，我的藏书阁——”尾音拖长时，琉璃瞳里泛起狡黠的波光，指尖划过虚空时带起细小的气流，惊散了萦绕在宫灯周围的夜蛾，“就是为了这一刻准备的。”
六角宫灯罩着的素纱忽明忽暗，将团团的面容切割成光与影的残片。他踩着龟甲纹青砖向前半步，玄色锦靴碾碎飘落的枯叶，叶脉断裂的脆响混着更漏重启的滴答声，在穿堂风里织成密网。
“贴切的讲，是为了你准备的。”团团仰头时，后颈细小的绒毛沾着流萤幽绿的光，恍若撒了星粉的银毫笔尖。
铜漏声又滞，檐角垂落的蛛丝忽然崩断，露珠坠在团团脚边摔成八瓣银花。他弯腰去触飞溅的水珠，玄色衣摆浸了夜露，渐渐晕染出深青的云纹。指尖将触及地面时，忽然有流萤停驻在苍白的指节，幽绿光芒映得肌肤近乎透明。
花朵朵俯视着孩童单薄的脊背，见他后心处的衣料被夜风鼓动，隐约显出蝴蝶骨的轮廓。她想起三日前经过藏书阁时，曾瞥见团团蜷在紫檀木圈椅里，足尖还够不着地面的孩童抱着比他头颅还大的《水经注》，琉璃瞳里映着窗棂切割成的菱形天光。
夜息香的气息愈发浓烈，团团忽然直起身，指尖还沾着未干的水痕。他凝视着中庭那株百年海棠，声音浸在夜雾里：“天街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玄色锦靴碾过青苔时，鞋底云雷纹印在石板上，恍若某种古老的密语。
花朵朵的绢帕再次被风卷走，茜色鲛绡掠过团团鬓角时，孩童忽然伸手攥住。他低头端详帕角绣着的蜻蜓立荷纹，银线在月光下勾出半透明的翅脉：“在昼市和夜市之间——”尾音忽地放轻，像是怕惊醒栖息在瓦当间的夜枭，“还有第三个时间，在这第三个时间里，甚至甚至会有因果颠倒。”
团团忽然展颜而笑，梨涡里盛着的月光晃得花朵朵眯起眼。他松开绢帕任其飘向爬满凌霄花的粉墙，玄色广袖在身后铺展如夜色：“我突然很想知道——”孩童踮脚去够垂落的忍冬藤，苍白指尖将触到花苞时又缩回，“当你站在抉择的悬崖边，是会抓住救命稻草，还是......”他偏头望着惊起的白颈鸦掠过月轮，“任由裙裾绽成坠落的莲？”
梆子声又响，惊得梁间雏燕发出细弱啾鸣。团团转身走向月洞门，云气暗纹广袖拂过竹帘，将悬着的铜铃碰出空灵的颤音。他单薄的身影被月光拉长投在影壁上，爬满忍冬藤的墙面忽然泛起银辉，恍若千千万万未诉之于口的星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