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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次吴嘉卉到水木大学来找曾子轩之后，307的另三头牲口就老是催促曾子轩去和吴嘉卉她们说要和吴嘉卉她们寝搞寝室联谊。
307寝室的门板险些被捶穿了。
“老三！你小子再不行动，哥几个就替你去帝都大学递战书了！”老大郭大勇的大嗓门震得窗框嗡嗡作响。胖猴挤在门框里直跺脚：“就是！人家吴嘉卉都主动来找过你了！”老二包小刚推推眼镜，镜片后闪着精光：“战略窗口期，稍纵即逝啊，曾参谋。”三双眼睛灼灼地钉在曾子轩背上，烫得他耳根子发红。他捏着吴嘉卉上次来时留的帝都大学宿舍电话号码的小纸条，指节都泛了白，终于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那个滚瓜烂熟却从未敢拨的号码。
九月三十号的夜，深得像砚台里的墨。水木大学男生宿舍楼前的空地上，却早早就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金属磕碰声。四辆擦拭得锃亮的二八自行车一字排开，车把手上绑着军绿色水壶，后座硬邦邦的，用麻绳捆扎着厚实的军大衣。郭大勇最后紧了紧他那辆“永久”的后架，拍着车座：“‘坦克’就位！”包小刚细心地把借来的海鸥DF-1相机和几卷乐凯胶卷塞进帆布挎包深处。卢小华往自己鼓鼓囊囊的军挎包里又塞了两个铝饭盒，盖子被顶得微微鼓起。曾子轩检查着车胎的气门芯，抬头望向沉沉夜幕下帝都大学的方向，胸腔里那颗心，跳得比车链条刮过挡泥板的声响还要急促清晰。
凌晨三点，寒气已经像细密的针，透过单薄的秋衣往里扎。帝都大学女生宿舍楼下，四个裹得只露出眼睛的身影在清冷的路灯下不住地跺着脚。当清脆的车铃声由远及近，四个骑车的剪影冲破薄雾出现时，吴嘉卉第一个扬起了手，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满是笑意：“这边！”她裹着一件半旧的枣红色呢子大衣，围巾在脖子上绕了好几圈，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她身边的三个女生也立刻围拢过来，好奇又略带羞涩地看着这四个跨在二八自行车上的男生。
“快！大衣裹上！这后半夜的风跟小刀子似的！”郭大勇第一个跳下车，忙不迭地把捆在后座上的军大衣解下来，不由分说就往离他最近的圆脸女生身上披。那姑娘被这阵仗弄得一愣，随即噗嗤笑了出来。包小刚则把另外两件军大衣递给吴嘉卉和另一个高个子女生。卢小华吭哧吭哧解开他身上的那件大衣，憨笑着递给最后一位小巧的姑娘。曾子轩把自己的大衣递给吴嘉卉，低声说：“你穿我这个。”吴嘉卉没推辞，接过来套在呢子大衣外面，瞬间被宽大的军装裹住，显得更加纤细，只露出带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谢谢，曾参谋！”
八个人，四辆车。姑娘们侧身坐上硬邦邦的自行车后座，各自抓紧了骑车人的棉大衣后襟。车轮碾过寂静的街道，清冷的月光和稀疏昏黄的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空旷的大街只有链条规律的哗啦声和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寒意依旧刺骨，但紧抓着衣襟的手心，隔着厚厚的棉布，似乎传来一点点令人安心的暖意。吴嘉卉坐在曾子轩的车后，低声哼起了一支不成调的歌，细碎的声音被风吹散，只有他微微侧过的耳朵捕捉到了那点温柔的颤动。
通往广场的路仿佛没有尽头。越靠近，人流便如百川归海般汇聚，最终在安检处凝滞成缓慢挪动的长龙。手电筒的光柱在攒动的人头上扫过，呵气在冷冽的空气里凝成团团白雾。人挨着人，脚碰着脚，四面八方涌来的体温和气息混杂在一起，竟奇异地驱散了一些寒意。郭大勇发挥开路先锋的本能，嘴里喊着“借光，借光！我们是一起的！”奋力在人群里给这个小团体挤出一小方立足之地。他那庞大的身躯成了天然的屏障，护着身后的女生。包小刚则紧张地按着胸前的挎包，生怕宝贝相机被挤坏。
当第一缕锐利的金光劈开东方的铁灰色云幕，精准地打在巍峨的城楼飞檐上时，整个浩瀚如海的人群瞬间凝固了。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力量攫住了每一个人。国歌的第一个音符如同号令，猛然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
“起立！”口令声如同金石坠地。
像被无形的巨手同时托起，百万头颅齐刷刷昂起，百万道目光如炬，齐射向那方冉冉升起的鲜红。海潮般的人浪瞬间凝固，只余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搏动的回响。吴嘉卉下意识地抓紧了曾子轩的胳膊，指甲隔着军大衣和里面的棉袄，掐进了他的手臂肌肉里。曾子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抓住的那一点，滚烫。他挺直脊背，像广场上所有年轻的、不再年轻的脊梁一样，绷得笔直，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面在晨风中猎猎招展、不断攀升的旗帜。旗帜的红，在初升朝阳的万丈金光里，熔岩般灼目，点燃了每一双凝视它的眼睛。郭大勇平日总是嬉笑的嘴角此刻紧抿成一条刚毅的线，包小刚镜片后的眼睛一眨不眨，卢小华的脸庞因激动而泛着红光。旗帜升到顶端，在澄澈如洗的碧空下完全展开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崇高与战栗的暖流，汹涌地冲刷过每一个人。吴嘉卉的眼角，一滴滚烫的水珠无声滑落，砸在曾子轩的袖口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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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人潮开始松动，那口屏住的气息才缓缓吐出，带着白烟。吴嘉卉慌忙松开曾子轩的胳膊，低头掩饰地擦了擦眼角。曾子轩只觉得胳膊上那被掐过的地方，空落落的，又被风一吹，竟比方才更凉了几分。
广场边缘，一家国营早点铺子正热气蒸腾。油腻腻的木桌条凳挤满了人。包小刚眼疾手快抢占了角落一张刚空出来的桌子，郭大勇立刻用他那硕大的身躯堵住过道，招呼姑娘们：“快！这有地儿！”八个人挤挤挨挨地坐下，仿佛冰冷的肢体终于寻到了暖炉。桌上很快堆满了粗瓷大碗：乳白滚烫的豆汁儿气味独特，旁边配着焦黄酥脆的焦圈；深褐油亮的炒肝儿盛在敞口碗里，勾着浓稠的芡；热气腾腾的包子一摞摞上来，薄皮大馅；金黄蓬松的糖油饼散发着诱人的甜香，旁边是嫩白的豆腐脑。
“来来来，尝尝这个，地道的北京味儿！”郭大勇热情地张罗着，把一碗豆汁儿推到圆脸姑娘面前。那姑娘好奇地啜了一小口，整张脸瞬间皱成一团：“嚯！这味儿…够冲！”大家哄笑起来。卢小华正对着一碗炒肝大快朵颐，吃得额角冒汗。吴嘉卉小心地撕开一个包子，鲜香的肉味立刻飘散出来。曾子轩默默地把一碗只淋了酱油和香油的豆腐脑推到她面前：“这个清淡些。”吴嘉卉抬头看他，眼里的笑意比碗里蒸腾的热气还要暖。
包小刚小心翼翼地拿出海鸥相机，调着焦距和光圈：“同志们，看这儿！纪念我们战斗的清晨！”众人闻言，立刻在狭窄的条凳上努力调整姿势，挤在一起，朝着镜头露出疲惫却灿烂无比的笑容。镁光灯“噗”地一闪，亮得刺眼，瞬间将这一桌狼藉的杯盘、一张张年轻而沾着油光的脸庞、还有那蒸腾不息的热气，都定格在这清冷的晨曦里。
天坛的辽阔与肃穆让喧闹了一早的心绪渐渐沉淀。丹陛桥上，巨大的条石在脚下延伸，通向那三重蓝色圆顶的祈年殿，在秋日晴空下闪耀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光芒。没有了电子地图和便捷导航，包小刚手里那张皱巴巴的公园游览图就成了至宝。他推推眼镜，煞有介事地指着：“同志们，我们的战略目标是，沿中轴线，依次拿下圜丘、皇穹宇，最后会师祈年殿！”
“得令！”郭大勇怪腔怪调地应了一声，惹得姑娘们又是一阵笑。吴嘉卉寝室的圆脸姑娘叫吴小梅，胆子也大，指着图说：“包大军师，那这‘回音壁’在哪儿？书上说站两边说悄悄话能听见呢！”这提议立刻得到了响应。
一行人来到皇穹宇外那道光滑的圆形砖墙下。包小刚拉着卢小华到墙的一端，吴小梅和另一个叫林莉的女生站到对面。包小刚清清嗓子，对着墙壁大声喊：“老——四——是——不——是——又——饿——了？”声音贴着弧形的墙面清晰地传导过去。卢小华在对面听得真切，脸涨得通红，急得跳脚：“老大！你替我骂回去！”郭大勇立刻凑到墙边，憋足了劲：“小——梅——姑——娘——你——真——好——看！”这一嗓子喊出来，吴小梅在对面听得清清楚楚，顿时羞红了脸，追着作势要打，笑声在古老的回音壁下回荡开来。曾子轩和吴嘉卉站在人群后，看着伙伴们嬉闹，也忍不住相视而笑。
秋日的阳光慷慨地洒在祈年殿巨大的白石基座上。包小刚再次举起相机，指挥着：“来，以伟大的祈年殿为背景，全体都有！站好站好！”八个人在祈年殿前的广场上排开。男生们努力挺直被军大衣裹得略显臃肿的身板，姑娘们则整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和围巾。曾子轩站在吴嘉卉身边，能闻到她发梢间淡淡的、像是某种廉价香皂的味道，混合着阳光晒暖的棉布气息。
“准备了！”包小刚喊着，手指按在快门上，“一、二……”
就在“三”字即将出口的瞬间，一阵顽皮的秋风毫无征兆地旋起。吴嘉卉那条长长的枣红色围巾末端被猛地撩起，像一片燃烧的枫叶，不偏不倚，正好拂过曾子轩的脸颊。柔软的羊毛触感带着一丝凉意，还有那若有若无的香皂气息，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他下意识地微微一怔，侧过脸。
“咔嚓！”镁光灯闪过的声音清脆响起。
包小刚放下相机，得意地宣布：“搞定！经典瞬间诞生！”吴嘉卉慌忙把被风吹乱的围巾拢好，脸颊飞起两片红晕，嗔怪地看了一眼那还在打旋儿的风。曾子轩只觉得被她围巾拂过的那半边脸，此刻正微微发着烫。
午后，转战地坛。这里的气息与天坛的宏大庄严截然不同。高大的古柏林立，枝干虬劲，浓密的树冠筛下斑驳的光影，显得格外幽深宁静。方泽坛那方正的坛壝，透着沉稳的厚重大地之气。而最吸引人的，是公园深处那条着名的银杏大道。时值十月，银杏叶虽未到满树金黄的盛景，却已开始浸染秋意，绿意中透出大片的、明亮的浅黄，像无数小扇子在枝头轻轻摇曳。阳光透过疏朗的枝叶倾泻而下，在铺着些许落叶的地面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
经历了凌晨的亢奋和上午的奔波，此刻的悠闲显得尤为珍贵。大家三三两两地散开。郭大勇和吴小梅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两人沿着大道并肩走着，郭大勇比比划划，吴小梅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卢小华和林莉则被路边下棋的老头们吸引，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包小刚独自举着相机，对着枝头渐黄的银杏叶和古朴的牌楼，专注地捕捉光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