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异闻

第85章 雪泥鸿爪(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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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旧隐在暗处,看着他家门前车马喧嚣,看着他清俊的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从容应对着各色人等。他穿着崭新的儒衫,气度沉稳,言谈举止间已褪去了当初的寒酸,多了几分读书人的清贵与疏离。那破庙中濒死的狼狈,仿佛已是前尘旧梦。

每一次捷报传来,每一次看到他眼中因功名而燃起更炽热的光芒,我的心便沉下去一分。那光芒,耀眼夺目,却也冰冷地隔绝了其他一切。他不再是那个在破庙里对一只狐狸流露出纯粹善意的书生,他是前途无量的陈案首。我们之间那道名为“异类”的鸿沟,在世俗功名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深不可测。

他高中秀才后不久,县里一位致仕的刘姓老翰林亲自登门。刘家小姐待字闺中,才貌双全。老翰林对陈砚修的才学人品极为赏识,言语间透露出结亲之意。陈母喜不自胜,连声应承。陈砚修坐在一旁,神色平静,没有欣喜若狂,亦无推拒之意,只是谦恭地应对着,目光落在厅堂悬挂的一幅山水画上,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恶。

我隐在院外,听着屋内传来的笑语寒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那条无形的狐尾,仿佛在那一刻,沉重得要将我压垮。功名,姻缘,锦绣前程……这才是他堂堂正正的人生。而我,终究只是他辉煌人生画卷上,一道不该存在的、带着妖气的阴影。

就在刘家提亲后不久的一个深夜,万籁俱寂。陈砚修屋内的灯依旧亮着。我如同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隐在槐树的阴影里,习惯性地将一丝温和的妖力暖流,无声无息地渡向他窗前。

然而这一次,妖力甫一触及那扇熟悉的窗户,一股冰冷而刚正的排斥之力猛地反震回来!

“嗡——!”

一股无形的力量如同冰冷的铁壁,狠狠撞在我的妖魂之上!幻术瞬间剧烈波动,身后那条雪白的狐尾再也无法维持隐匿,“唰”地一声显露出来!我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喉头涌上一股腥甜。抬眼望去,只见陈砚修的窗纸上,赫然用朱砂写着一个斗大的符文!那符文笔画刚劲,隐隐流动着香火愿力与一种源自他自身功名的、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息!

拒妖符!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口。他……终究还是用了。为了彻底隔绝我,隔绝这份“孽缘”。那朱砂的艳红,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刺得我双眼生疼,仿佛流淌的血。

屋内的灯影晃动了一下。窗户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陈砚修的身影出现在窗前。昏黄的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他并未看向院外,目光沉静地投向深邃的夜空,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张清俊的侧脸在灯影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唯有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清晰地穿透夜色,如同实质的冰锥刺来。

我站在槐树的阴影里,身后雪白的狐尾无力地垂落在地。隔着一道院墙,一道拒妖符,一道无形的天堑。他就在窗前,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千年孤寂的冰冷,从未像此刻这般,深入骨髓。

我默默地看着那扇映着符文的窗,看着窗内那个模糊却无比遥远的身影。许久,许久。最终,我缓缓抬起手,不是施法,而是极其缓慢地、轻轻拂去眼角一点冰冷的湿意。然后,转过身,拖着那条沉重的尾巴,一步一步,无声地退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消失在小村沉睡的轮廓里。

拒妖符的朱砂,像一道灼热的烙印,日夜灼烫着我的感知。我离开了清溪村,在更深的山中寻了一处幽僻的洞府。洞内寒气森森,石壁上凝结着水珠。我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上,身后那条雪白的狐尾无力地垂着,如同我沉落谷底的心境。

我不再去守望,不再去靠近。只是偶尔,在修炼的间隙,或是午夜梦回时,指尖会无意识地抚过被他抓过的手臂位置。那里早已没有痕迹,但记忆中的触感却清晰如昨——温暖、有力,带着凡尘生命的鲜活。那破庙里他指尖的温度,仿佛成了沉沦黑暗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我强迫自己沉入更深的修炼。妖力在经脉中奔涌,试图冲散那刻骨的痛楚与思念。然而,每当妖力运转到极致,心口便会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同时攒刺。那是“情”字反噬,是千年道心被凡尘牵绊撕裂的伤痕。口中弥漫开熟悉的血腥味,我咬着牙,将涌上喉头的腥甜硬生生咽下。痛楚反而让我感到一丝病态的清醒,至少这痛,证明我还活着,证明那份牵念还未彻底断绝。

时光在山洞的幽暗与修炼的痛楚中缓慢流逝。洞外的草木荣了又枯,枯了又荣。终于,一个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打破了这近乎凝固的沉寂。

——京城殿试,金榜题名!陈砚修高中一甲第三名,探花郎!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从遥远的京都一路飞传,震动了整个州府。山野樵夫、市井小贩都在津津乐道清溪村飞出的这只金凤凰。探花及第,御街夸官,天子门生!何等显赫,何等荣耀!他的人生,已然踏上云端。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我正对着洞内一泓寒潭。潭水倒映着我苍白的面容和身后那条无法摆脱的狐尾。潭水中的影子晃动着,仿佛在无声地嘲笑。我猛地抬手,妖力激荡,一掌狠狠击在水面!

“轰!”

水花四溅,潭水剧烈翻涌,倒影瞬间支离破碎。冰冷的潭水溅了我满头满脸,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水还是别的什么。胸口那股被强压了许久的腥甜再也无法抑制,“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喷溅在冰冷的岩石上,如同绽开了一朵绝望而妖异的红梅。

他成功了。他站在了凡人所能企及的荣耀之巅。而我,依旧是那只躲在山洞里的妖狐。那条名为“人妖殊途”的鸿沟,已非天堑,而是彻底化作了无法逾越的九重天阙。

痛楚在四肢百骸蔓延,心口的撕裂感尤为清晰。我扶着冰冷的石壁,大口喘息,看着石上那滩刺目的血迹,嘴角却缓缓扯开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也好……也好。他既已登青云,我这妖邪,也该彻底断了这妄念。

今夜,京城。琼林御宴方散,新科进士们的欢声笑语犹在朱雀大街上空回荡。陈砚修婉拒了同僚的邀约,独自一人,踏着清冷的月色,走向城南。

他没有回朝廷为新科进士安排的馆驿,而是走向了一座香火并不十分鼎盛,却格外清幽古朴的寺庙——慈恩寺。夜已深沉,寺门紧闭。他轻轻叩响门环,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不多时,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小沙弥探出头来,睡眼惺忪:“施主,夜深了,本寺……”

“小师父,”陈砚修拱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递过一枚小小的玉牌,“烦请通禀住持大师,就说……清溪故人陈砚修,有惑难解,求大师慈悲指点迷津。”那玉牌温润,在月色下流转着微光,似乎是他与这寺庙旧识的信物。

小沙弥看了看玉牌,又看了看眼前这位身着崭新探花袍服、气度不凡却眉宇间凝着深重郁色的年轻人,迟疑了一下,合十道:“施主稍候。”转身快步进去通报。

约莫一炷香后,陈砚修被引入寺庙深处一间素净的禅房。檀香袅袅,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清癯的老僧趺坐在蒲团上,正是慈恩寺的住持慧明大师。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沉静如古井,落在陈砚修身上。

“陈施主,金榜题名,春风得意,何故深夜至此,眉锁千愁?”老僧的声音平和,却仿佛能洞悉人心。

陈砚修站在禅房中央,身上崭新的探花袍服在烛光下泛着华贵的丝光,与他此刻苍白而沉重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佛龛上那尊低眉垂目的观音金身,屈膝跪了下来。

蒲团冰冷坚硬。他挺直脊背,双手合十,抬起头,目光直视着观音慈悲的面容。烛火跳跃,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双曾盛满清亮与野心的眸子,此刻却如同蒙尘的古镜,翻涌着痛苦、挣扎、恐惧,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微微的颤抖: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弟子陈砚修,蒙天恩浩荡,得中探花……然……然弟子身陷迷障,孽缘缠身,日夜难安……”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凝聚起全身的力气,合十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隐现。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然,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如同在宣读自己的判词:

“弟子叩求菩萨……慧剑斩情丝!佛力镇妖氛!斩断这累世孽缘!令那……令那痴缠弟子之妖物,远离红尘,永绝后患!还弟子一个清净身,清白心,以报皇恩,以全人伦!”

“斩断孽缘”四个字落下,如同四道惊雷,狠狠劈在虚空之中!禅房内烛火猛地一暗,随即剧烈地摇曳起来!供奉在佛前的三炷清香,中间那炷的香头骤然爆出一朵刺目的火星,随即“啪”地一声轻响,竟从中齐齐断裂!半截香灰无声地跌落香炉。

慧明大师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震动!他猛地睁开半阖的双眼,目光如电,瞬间穿透摇曳的烛影,死死盯在陈砚修身上,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一种深沉的悲悯。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

“阿弥陀佛……痴儿……痴儿啊……”

叹息声在寂静的禅房里回荡,充满了洞悉一切的悲凉。陈砚修依旧跪在冰冷的地上,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承受着无形的万钧重压。他听到了香断的声音,也听到了老僧那声沉重的叹息,但他没有回头,只是将额头深深抵在冰冷的地砖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额上传来的冰冷触感,也压不住心口那如同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般的剧痛。斩断……真的能斩断吗?这痛楚,是解脱的开始,还是更深层劫难的预兆?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唯有那断香的气息,带着一丝不祥的焦糊味,幽幽地弥漫在禅房的空气里。

陈砚修那一声“斩断孽缘”的祈愿,如同投入命运长河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狠狠撞在我的妖魂之上!

我正蜷在冰冷山洞的深处,沉溺于修炼以麻痹心口的剧痛。陡然间,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撕心裂肺的悸痛毫无征兆地爆发开来!比以往任何一次情劫反噬都要猛烈千百倍!

“呃啊——!”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痛呼冲破喉咙,我猛地弓起身子,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脊梁!妖力瞬间失控,在体内疯狂冲撞!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迸。心口的位置,仿佛被一只冰冷而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裂!那份源自灵魂契约般的牵绊,正在被一股宏大、冰冷、带着佛门决绝之力的愿力,生生斩断!

是陈砚修!是他!是他向诸天神佛发下的宏愿!他要斩断的,不只是我这份“痴缠”,更是他自己心中那份无法言说、却真实存在的动摇与牵念!他要用这佛前的誓言,彻底埋葬破庙里那点微光,埋葬这“人妖殊途”的“错误”!

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从我口中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身下的岩石和前襟的素白衣裙。那血,滚烫而刺目,带着我千年修为的精粹,也带着心魂被生生割裂的绝望。痛楚如海啸般席卷全身,意识在剧痛的漩涡中沉浮,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湮灭。

就在我濒临崩溃的边缘,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更加古老而霸道的力量,似乎被这极致的痛苦和毁灭的危机所唤醒!它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狂暴的妖力不再受我控制,反而裹挟着我残存的意志,化作一道撕裂虚空的银色闪电,循着那祈愿之力斩来的方向,朝着京城、朝着慈恩寺、朝着那佛前许愿之人——狠狠撞去!

“轰隆——!”

京城上空,原本月朗星稀的夜空,骤然风雷激荡!浓墨般的乌云凭空涌现,层层叠叠,瞬间遮蔽了月光!云层深处,刺目的电蛇狂舞,沉闷的雷声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压,轰然炸响在慈恩寺的上空!整个京城仿佛都在雷声中颤抖!

慈恩寺内,禅房之中。陈砚修还跪在冰冷的地上,额头抵着地砖,身体因巨大的痛苦和决绝而微微颤抖。那声突如其来的、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恐怖惊雷,让他浑身猛地一震,骇然抬起头!

窗外,刺目的电光将禅房映照得一片惨白!紧接着,一道水桶粗细、缠绕着毁灭气息的紫黑色劫雷,如同天神的震怒之鞭,撕裂层层乌云,带着刺耳的霹雳声,无视一切空间阻隔,直直朝着禅房、朝着跪在佛前的陈砚修——当头劈下!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陈砚修瞳孔骤缩,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冰冷触手!那毁天灭地的威能,绝非人力所能抗衡!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灭世雷霆在眼中急速放大!脑海中一片空白,唯有佛前那断香的气息,混合着焦糊味,刺鼻地提醒着他——天罚!这是忤逆天道的天罚!为他那句“斩断孽缘”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念俱灰的刹那!

“砚修——!”

一声凄厉到极致、却又熟悉到灵魂深处的女子呼喊,如同穿透了九霄雷霆,清晰地在他耳畔炸响!

禅房的虚空,如同水波般剧烈荡漾!一道素白的身影,竟凭空出现在陈砚修的身前!快得超越了时间!是那个山道上救他的女子!此刻,她绝美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嘴角还残留着刺目的血迹,清亮的眼眸中却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与决绝!

她背对着那道灭世雷霆,面向着陈砚修,脸上竟浮现出一抹凄艳到令人心碎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千年孤寂的释然,有飞蛾扑火的决绝,更有一种……锥心刺骨的深情。

“不——!”陈砚修目眦欲裂,嘶声狂吼!他认出了她!认出了那双眼睛!破庙里那只白狐琥珀色的眸子,与眼前女子清亮眼眸深处那抹非人的灵光,瞬间重合!所有的疑惑、恐惧、疏离,在这一刻被这惊天的真相和眼前的绝境击得粉碎!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一种撕裂心肺的剧痛!

然而,一切都晚了。

在陈砚修绝望的嘶吼声中,那女子猛地转身,毅然决然地用自己的身体迎向那道毁灭的劫雷!同时,她身后那条一直无法隐藏的、蓬松雪白的狐尾,骤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银光!

“嗤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响起!并非雷霆击中的爆鸣,而是利刃割裂血肉筋骨的可怖声响!

血光迸现!

那条凝聚了她千年修为、象征着她本源与骄傲的雪白狐尾,竟被她自己用尽最后的力量,生生从尾椎根部齐根斩断!断口处鲜血如瀑喷涌!

断尾离体的瞬间,爆发出刺目欲目的银白色光华!光华冲天而起,化作一面巨大、凝实、流转着古老妖纹的银色光盾,悍然挡在了那道灭世劫雷之前!

轰——!!!!

震耳欲聋的恐怖爆鸣响彻天地!紫黑色的劫雷与银白色的妖力光盾狠狠撞在一起!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如同实质的海啸,轰然炸开!慈恩寺坚固的禅房屋顶如同纸糊般被瞬间掀飞!墙壁寸寸龟裂!佛像倾倒!整个禅房在刺目的光芒与毁灭的轰鸣中,化为齑粉!

烟尘弥漫,碎石如雨落下。

光芒散尽处,陈砚修被一股柔和却坚韧的力量推开数丈,跌倒在断壁残垣之中,浑身尘土,狼狈不堪,却奇迹般地毫发无伤。他挣扎着抬起头,不顾一切地望向爆炸的中心,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烟尘缓缓沉降。

只见爆炸中心,地面被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坑底,那素衣女子——不,是那只修炼千年的白狐,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土和碎石中。她已无法维持人形,显出了雪白狐身的本体。只是那原本美丽蓬松的狐尾处,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断口,鲜血如同小溪般汩汩涌出,浸透了身下的泥土,染红了雪白的皮毛。

她的气息微弱到了极致,如同风中残烛,琥珀色的眼眸半阖着,失去了所有神采,空洞地望着京城上方那片依旧电闪雷鸣、翻滚着余怒的苍穹。为了替他挡下这天罚,她自断一尾,本源重创,千年修为付诸东流,生机正在飞速流逝。

“不……不……璃儿!”陈砚修连滚爬爬地扑到深坑边缘,看着坑底那染血的、失去一尾的白狐,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如同海啸般将他吞噬。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在灵魂撕裂的痛楚中感知到了她的真名。什么功名,什么人伦,什么恐惧,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惨烈到极致的一幕彻底碾碎!他嘶哑地呼唤着,泪水混杂着尘土滚落,伸出手,不顾一切地想要跳下去抱住她。

就在此时——

“阿弥陀佛!”

一声苍老而洪亮的佛号如同定海神针,穿透了弥漫的烟尘和残余的雷霆余音。一道金色的佛光自不远处亮起,瞬间驱散了周围的烟霾。只见慧明大师身披一袭略显残旧的袈裟,踏着满地狼藉,缓缓走来。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光,方才那毁天灭地的冲击,竟未能伤他分毫。他手中托着一个古朴的紫金钵盂,钵盂表面流转着玄奥的佛门符文。

老僧的目光并未落在状若疯狂的陈砚修身上,而是径直投向深坑中奄奄一息的白狐。他那双阅尽沧桑、古井无波的眼中,此刻竟清晰地涌动着剧烈的波澜!震惊、了然、悲悯……最终,那浑浊的眼底,竟有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滴在残破的袈裟上。

他走到深坑边缘,俯视着坑底气息奄奄的白狐,声音带着一种洞穿轮回的悲怆与了悟,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废墟之上:

“痴儿!痴儿啊!你舍命相护,自断千年道行……可你可知……”

老僧的声音微微颤抖,抬手指向坑边因他话语而彻底呆滞、如同泥塑木雕般的陈砚修,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神魂之上:

“——你可知这陈砚修的前尘?他便是那千年前,于雪山之巅,一箭射穿你心脉,令你濒死、亦令你初尝人世痛楚与暖意的——猎户转世啊!”

轰——!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陈砚修耳中,却比方才那道灭世劫雷更加震撼!他如遭雷击,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看向深坑中的白狐,又难以置信地看向老僧,最后目光落在自己颤抖的双手上!千年前?雪山?猎户?射穿心脉?破庙里他为她拔出的那支猎箭……前世今生……因果轮回……无数破碎的片段和强烈的即视感如同洪流般冲入脑海!

他想起来了!在灵魂被撕裂的剧痛中,在生死边缘的刹那,一些被轮回尘封的画面骤然闪现:茫茫雪山,一只通体雪白、美丽非凡的狐狸……他作为猎户的兴奋与杀意……弓弦震响,铁箭离弦……白狐中箭时那痛苦而难以置信的眼神……还有自己前世临死前,看到白狐拖着染血的身躯消失在风雪中时,心头那一闪而过的、莫名的悸动与悔意……

原来……原来如此!破庙相遇,并非偶然,而是宿命纠缠的开始!他今生救她拔箭,竟是在偿还前世射她一箭的因果!而她千年追寻,舍命相护,自断一尾……这滔天的情债,竟源于他自己亲手种下的杀孽!

巨大的荒谬感、无边的悔恨、锥心刺骨的痛苦瞬间将陈砚修淹没!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抓住地上的碎石,指甲崩裂出血也浑然不觉,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泪水汹涌而出:“是我……是我……原来是我……璃儿!璃儿!对不起!对不起啊——!”

然而,坑底的白狐,那双半阖的、空洞的琥珀色眼眸,在听到老僧揭示这惊天轮回真相的刹那,却只是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没有震惊,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就在陈砚修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就在他悔恨的泪水滴落尘埃的瞬间,坑底那气息奄奄的白狐,染血的嘴角,竟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一个轻飘飘的、带着无尽释然与解脱的声音,如同风中游丝,清晰地传入在场两人的耳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轻笑,仿佛卸下了万古的重担:

“……呵……如此……这一尾……也算……还清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慧明大师眼中悲悯的泪水流得更急。他不再犹豫,猛地将手中托着的紫金钵盂向空中一抛!

“嗡——!”

钵盂迎风便涨,瞬间化作一座巍峨古朴、通体流转着厚重佛光与无数梵文符箓的巨塔虚影!塔身八角飞檐,庄严肃穆,带着镇压诸邪、封禁万古的磅礴伟力!正是佛门至宝——雷峰塔的投影!

“镇!”

老僧手掐法诀,一声断喝,声如洪钟!

轰隆隆!

巨大的雷峰塔虚影带着万钧之势,朝着深坑中那断尾染血、生机将绝的白狐——轰然镇压而下!

“不——!!璃儿——!!!”陈砚修发出绝望到撕裂灵魂的狂吼,不顾一切地扑向深坑,想要阻止那落下的巨塔!然而,一股柔韧而不可抗拒的佛力将他轻轻推开。

金光万道,梵唱隐隐!巨大的塔影瞬间将深坑完全笼罩!塔底与地面接触的刹那,并未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悠远的“咚”声,如同巨钟叩击大地,又似命运的终曲。一圈凝实的金色佛光涟漪以塔基为中心,急速扩散开来,扫过废墟,涤荡妖氛,所过之处,烟尘尽散,连空中残余的雷霆乌云也被瞬间驱散。

月华清冷,重新洒落大地,照亮了慈恩寺这片已化为平地的禅院废墟。

巨大的雷峰塔虚影巍然矗立,塔身流转着玄奥的佛光符文,肃穆庄严,将一切都封镇其下。塔前的地面上,只余一滩刺目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在月光下泛着妖异而凄凉的暗红色光泽。

陈砚修被那佛光涟漪推出数丈,颓然跌坐在冰冷的瓦砾之中。他呆呆地望着那座镇压一切的佛塔,望着塔前那滩属于她的血,脸上的泪痕犹在,眼中的光芒却已彻底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空洞与绝望。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在夜风中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

慧明大师收回法诀,巨大的雷峰塔虚影渐渐变淡,最终化作一道金光,没入他手中的紫金钵盂内。老僧看着塔前那滩血,又看了看失魂落魄的陈砚修,最终只是双手合十,低低宣了一声佛号,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悯与苍凉:

“阿弥陀佛……情之一字,孽海沉沦。千年痴缠,一朝了断。苦海无涯……回头……何处是岸啊……”

叹息声在寂静的月夜里幽幽回荡,渐渐消散。唯余清冷的月光,无言地笼罩着这片劫后的废墟,和废墟上那个心已成灰的人。

时光如指间流沙,无声滑落。距那场震动京畿的慈恩寺雷劫与佛塔镇妖,已悠悠十载。

陈砚修的名字,曾如流星般闪耀于金銮殿,又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迅速沉寂于宦海浮沉之中。他辞去了所有官职,挂着一个清贵的翰林院修撰虚衔,回到了江南故地。朝廷念其才学,更因当年之事讳莫如深,便将西湖畔孤山一侧、紧邻着那座沉默雷峰塔的一处小小庭院,赐予他“静养”。

庭院清幽,几竿修竹,数本芭蕉,临湖的轩窗推开,便可见潋滟湖光与雷峰塔沉默的倒影。陈砚修便在此处着书立说。他成了名动江南的大儒,文章锦绣,字字珠玑。只是人却愈发清瘦沉郁,常年着一身半旧的青衫,如同褪尽了所有颜色的枯竹。那双曾盛满清亮与野心的眼眸,如今只剩下深潭般的沉寂,偶尔望向雷峰塔时,才会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痛入骨髓的波澜,随即又被更深的死寂淹没。

他极少待客,唯有每年深秋,雷峰塔周遭枫叶红透如血的时节,他会独自一人,提着一壶清酒,沿着孤山小径,一步步登上雷峰塔所在的山坡。

塔身依旧,砖石在风霜雨雪中更显沉黯苍古,缠绕其上的藤蔓年复一年地枯荣,如同封印其下那抹灵魂不灭的执着。陈砚修并不入塔,只是在塔基旁寻一块冰冷的山石坐下。面前,正对着塔底那扇沉重、封闭、仿佛隔绝了阴阳两界的石门。

他默默斟上一杯酒,清冽的酒液倒入粗瓷杯中。他并不饮,只是将酒杯轻轻倾洒在塔前冰冷的土地上。酒液迅速渗入泥土,只留下一点深色的湿痕。接着又是一杯,再一杯……动作缓慢而专注,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祭奠。秋风掠过山岗,卷起几片血红的枫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肩头,落在那不断被酒液浸湿的泥土上。

他沉默地坐着,从日影西斜,坐到暮色四合。湖上的渔火次第亮起,倒映在塔身冰冷的砖石上,明明灭灭,如同幽魂的眼睛。他望着那扇沉重的塔门,仿佛能穿透那万钧的砖石,看到塔底深处那抹沉寂了十年的孤魂。十年,对凡人已是漫长,对塔下的她,或许只是弹指一瞬。

“璃儿……”一个低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名字,最终从他干涩的唇间溢出,瞬间便被萧瑟的秋风吹散,不留一丝痕迹。唯有眼角一点被风吹干的冰凉,泄露了深埋于死寂之下的、永不愈合的创痛。

又是深秋。一个霜寒露重的清晨。

负责洒扫雷峰塔院落的小沙弥净心,裹紧了单薄的僧衣,呵着白气,拿着比他高出许多的大扫帚,开始清扫塔前平台上的落叶。十年如一日,塔砖依旧冰冷,落叶年复一年。

他扫到塔基背阴处,靠近那扇沉重石门的角落。这里常年不见阳光,青苔湿滑,寒气格外重。净心费力地清扫着堆积的湿叶,扫帚刮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忽然,他感觉扫帚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好奇地拨开湿漉漉的落叶和墨绿的苔藓。只见塔基一块巨大的青黑色砖石根部,泥土似乎有些异样。他蹲下身,用扫帚柄小心地拨开浮土。

眼前所见,让年幼的净心瞬间睁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古老的塔砖与冰冷地面接缝的深处,并非全是泥土。在那阴暗潮湿的缝隙里,竟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晶莹剔透的红色冰晶!那红色极其纯粹,宛如凝固的鲜血,又似燃烧的火焰,在清晨微弱的光线下,折射出妖异而凄艳的光芒。冰晶并非死物,细看之下,竟似有生命般在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生长”,如同从塔基深处顽强渗出的血泪!

更让小沙弥惊骇的是,在那红色冰晶凝结最密集的中心,在冰晶与古老塔砖的交界处,那冰冷坚硬的青黑色砖石表面,竟被这缓慢渗出的冰晶,蚀刻出了一个极其清晰、极其深刻的印记!

那印记并非文字,亦非花纹。

那分明是……一个爪痕!

一个宛如狐狸尖吻留下的、带着清晰弧度与利爪尖端的——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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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天灾末世:我靠囤物资带暴君躺赢:一杯鸩酒了残生,再睁眼,韩梳儿成了华国小片警。还没适应手机电脑,就撞见小区“神经病咆哮:“贱婢!见朕为何不跪!得,她那死鬼皇帝唐昶彧也穿过来了!末日系统绑定成功,末日来临,秩序崩塌。手握空间和启动资金,韩警官化身囤货狂魔:药材、发电机、罐头、发电机……连燃油都靠系统贷款“顺了五大罐!然而,比酸雨更致命的是紧随而来的“故人。前世诬她害子、逼她自尽的宿敌晨妃凌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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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瞳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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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冥瞳使者:他生时不活,故向阴借命,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能够看得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直到他成年以后,才知道这是为什么,原来他拥有一双特殊的眼睛,冥瞳。与此同时,他才明白,原来拥有这双眼睛的他,也拥有一份想都不敢想的责任,所以,从此的他走上了一条灵异的人生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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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兽崽会读心,渣雌被兽夫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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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茶雌性超软,禁欲兽夫摁着求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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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绿茶雌性超软,禁欲兽夫摁着求亲:一觉醒来穿成星际臭名昭着的绿茶拜金雌性,沈棠懵了!幸好有七个顶尖权贵出身的未婚夫,足够她在星际横着走。高高在上的联邦首席冷漠英俊的顶尖财阀睥睨狂傲的帝国元帅通通都是她的后宫之一谁曾想这几个未婚夫早就看她不顺眼,正谋划制造一场意外让她消失得无影无踪。沈棠:!!!不想莫名其妙被消失的沈棠只好夹着尾巴做人,拒绝出现在任何会和未婚夫们遇见的场所。谁料这群恨不得离她八米
江云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