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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穿过清源市纪委谈话室高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冰冷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纸张混合的微尘气息，肃穆得令人窒息。陈青禾坐在谈话桌一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保温杯温热的杯壁。杯子里是他出发前特意泡的家乡菌菇茶，那熟悉而微苦的香气，此刻是他对抗紧张的唯一慰藉。
坐在他对面的，是市园林局副局长张兆林。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笔挺的深色夹克，靠在椅背上，姿态松弛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他的眼神掠过陈青禾年轻的脸庞，最终落在主谈位置那位面容严肃的老纪检员身上，嘴角似乎勾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副处级干部的气场，像一层无形的铠甲，厚重而疏离。
“张局长，今天请你来，主要是就市园林绿化工程招投标工作中存在的一些情况，向你了解核实。”老纪检员的声音平稳低沉，打开了谈话的序幕。
张兆林微微颔首，声音不高不低，透着官腔特有的圆滑：“纪委的同志辛苦了。园林绿化工作，是城市形象的重要窗口，我们一直严格按照规章制度，依法依规推进。当然，工作量大面广，过程中可能存在一些理解上的偏差，或者为了效率进行的小范围创新探索，但宗旨都是服务城市发展大局，这点请组织放心。”他巧妙地将“违规”定义为“偏差”和“创新”，避重就轻。
陈青禾不动声色地记录着。他想起林小雅整理的关系图谱和简薇那份触目惊心的审计报告。那些畸高的合同价格、那些频繁出现在不同项目中的关联公司、那些流向特定私人账户的资金流……绝不是一句“理解偏差”能搪塞过去的。
“张局长，”陈青禾适时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打断了张兆林看似诚恳的自我辩解，“具体到去年‘翠湖公园景观提升’和‘滨河绿道养护’这两个项目，中标方‘景秀园林’和‘绿源养护’在技术方案和标书编制上，出现了多处非技术性、非偶然的雷同。比如，同一处非关键参数的标错，甚至错别字都完全一致。这显然超出了合理范围，指向了围标串标的嫌疑。您作为分管领导，对此怎么看？”
张兆林脸上的松弛感消失了。他端起桌上的白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水面，啜饮一口，拖延了几秒才开口：“招投标工作有专门的科室负责，流程上有专家评审、领导小组审议，我主要是把握大方向。至于细节性的东西，可能存在监管不到位的地方。但要说围标串标，”他放下茶杯，眼神锐利地看向陈青禾，“小同志，没有证据可不能乱扣帽子。市场行为，有时候巧合也是有的。”他加重了“小同志”三个字，隐含着一丝轻视，试图用资历和职位压人。
“巧合？”陈青禾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保温杯传递的温热让他心神更定，“那如何解释‘景秀园林’和‘绿源养护’在项目开始后不久，就将核心施工分包给了同一家没有资质的皮包公司‘盛华土建’？又如何解释‘盛华土建’实际控制人李某，是您爱人表弟这件事？”他抛出了审计报告和工商穿透调查的初步结果。
张兆林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刚才的从容荡然无存。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紧，指节泛白。“这是污蔑！”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被戳穿的恼羞成怒，“亲戚关系怎么了？市场经济，谁有能力谁做！我张兆林行得正坐得直，从不插手具体业务！你们纪委办案要讲证据，不能捕风捉影，听信小人谗言！”他身体前倾，试图用气势压倒提问者。
谈话室的气氛骤然紧张。老纪检员适时介入，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张局长，请控制情绪。纪委谈话，是本着实事求是、治病救人的原则。亲戚关系本身不是问题，但利用职权为亲属经营的企业谋取不正当利益，就是严重违纪违法。简薇同志带领的审计团队，已经掌握了‘盛华土建’通过虚增工程量、以次充好等方式，从这两个项目中非法套取财政资金的确凿证据，资金流最终部分流向了与您家庭关系密切的账户。这是白纸黑字的账目，不是风影。”
张兆林像被抽了一鞭子，身体猛地向后靠回椅背，眼神闪烁，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在铁证面前哑口无言。那层处级干部的气场铠甲，在专业审计和精准穿透面前，裂开了缝隙。他掏出纸巾擦了擦额头，强作镇定：“这个……我需要时间核实。财务上的事情很复杂，可能存在误会……”
“没有误会，张局长。”陈青禾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张兆林的心上。他从文件夹中抽出一份复印件，正是审计报告的关键摘要，清晰地标注了资金流向的关键节点。“证据链是完整的。现在请您解释一下，在项目立项审批会上，您为何力排众议，坚持将养护标准提高到远超出行业常规和实际需求的程度？这直接导致‘绿源养护’的合同价格虚高近百分之四十。这仅仅是‘工作创新’吗？还是有其他考量？”陈青禾步步紧逼，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打在对方的要害上。
张兆林的心理防线在铁证和连续追问下摇摇欲坠。他眼神慌乱地扫过那份复印件，又看看面无表情的老纪检员和目光如炬的陈青禾。汗水已经浸湿了他的鬓角。他意识到，今天面对的，不再是简单的走过场，而是有备而来的致命一击。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仍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我都是为了工作！提高标准是为了打造精品工程！至于价格，市场行情波动……而且，有些事情，不是我这个层面能决定的，上面……上面也是有指导意见的……”
“上面？”陈青禾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含糊的指向，立刻追问，“哪个上面？具体是哪位领导？什么样的指导意见？”
张兆林猛地刹住话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巨大的惊恐，仿佛意识到自己失言，触碰了某个绝不能碰的禁区。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死死闭上了嘴，像一只受惊的河蚌，紧紧关上了自己的壳。无论陈青禾和老纪检员如何追问，他都只是摇头，反复念叨着“不知道”、“记不清了”，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谈话陷入了僵局。张兆林之前的气场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惊恐和顽固的沉默。他像一个溺水者，放弃了挣扎，却又死守着最后的秘密不肯吐露。
陈青禾看着眼前这个瞬间苍老了许多的副局长，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涌起更深的寒意。张兆林的恐惧如此真实，“上面”这个词带来的威慑力如此巨大，远远超出了他个人的腐败问题本身。
保温杯里的菌菇茶已经微凉，但那独特的香气似乎更浓了，带着石壁乡山野的气息，提醒着他这条路的艰辛和前方更浓重的黑暗。
他合上笔录本，与老纪检员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园林局的盖子虽然掀开了一角，揪出了一个张兆林，但这场谈话最大的收获，并非他的认罪，而是他脱口而出又拼命咽回肚里的那两个字——“上面”。
那个让一个副处级干部宁死也不敢透露分毫的“上面”，究竟是谁？它像一片巨大的、不祥的阴影，笼罩在翠湖公园的碧波和滨河绿道的垂柳之上，也沉沉地压在了陈青禾的心头。这场园林系统的腐败，远比他们想象的更深，更可能牵扯到这座城市更深层、更危险的角落。
谈话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工作人员进来示意时间已到。张兆林如蒙大赦般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向外走去，不敢再看陈青禾一眼。
陈青禾坐在原地，没有立刻起身。他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菌菇茶。微苦，回甘，带着泥土的坚韧。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但他知道，清源市的平静水面下，真正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
张兆林被带走了，谈话结束了，但一个新的、更庞大的谜题，伴随着“上面”这两个沉重的字眼，留在了这间冰冷的谈话室里，也沉沉地压在了陈青禾的肩头。他望着张兆林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那背影仓皇、佝偻，却又像背负着一个巨大的、无形的包袱。
“上面……”陈青禾低声重复着，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保温杯壁上划过。这简单的两个字，在清源市纪委的谈话室里，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禁忌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