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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比眼睁睁看着岳峰被冤死强。\" 谢渊的靴底在雪地里踏出深痕,\"当年元兴帝说,' 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 '。现在武官在边地冻毙,文官被奸佞胁迫,这太平,是用骨头堆的!\"
镇刑司的缇骑在张府外守了三圈,火把照得门楣上 \"忠勤世笃\" 的匾额泛着红光。张敬之坐在书房,看儿子张显的幼时手书,那歪扭的 \"爹爹是清官\" 五个字,被他摩挲得发亮。
\"老爷,谢尚书派人送来了这个。\" 老管家捧着个锦盒进来,盒里是半枚玉印,刻着 \"张氏家祠\",另一半在张显身上。\"谢大人说,只要老爷肯翻供,他愿以兵部尚书之位保张公子性命,哪怕... 哪怕与镇刑司鱼死网破。\"
张敬之捏着玉印的手在抖,指缝里渗出血。他想起今早朝会上,谢渊瞪着他的眼神,那里面有失望,有愤怒,却没有鄙夷 —— 谢渊懂他的难处。可李嵩的话又在耳边响:\"你若翻供,明日张显的尸首就挂在正阳门,旁边贴你的 ' 通敌 ' 罪证。\"
窗外传来缇骑的喝骂,是谢渊派来的人被拦在了巷口。张敬之突然将玉印扔进炭盆,看着它在火里裂成两半,像自己此刻的心。\"告诉谢大人,\" 他对老管家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张某... 不配他相救。\"
萧桓在暖阁里翻着两份奏疏,一份是张敬之的 \"罢岳峰疏\",一份是谢渊的 \"保岳峰疏\"。两份疏都放在元兴帝御笔题写的 \"公正\" 案上,却像两个耳光,打得他眼晕。
\"李德全,你说张敬之为何反戈?\" 皇帝的手指在 \"岳峰\" 二字上敲着,案上的银骨炭明明灭灭,映着他眼底的疑云,\"他素来与李嵩不和。\"
李德全正用银箸拨着炭,闻言笑道:\"陛下,文官嘛,向来是 ' 闻风使舵 '。前日见镇刑司拿出 ' 证据 ',自然要顺天应人。\" 他从袖中摸出张纸条,是王瑾从宣府卫发来的密报,说 \"岳峰与石彪的兵马已在大同卫外围会师,旗号都换了 ' 岳' 字旗\"—— 这纸条,是李谟的缇骑伪造的,墨迹里还混着蓟州卫特有的砂。
萧桓将纸条凑到烛火前,火苗舔着纸边,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想起幼时随泰昌帝狩猎,岳峰还是个侍卫,为救他被熊抓伤,后背的伤疤像条蜈蚣。那时岳峰说:\"臣这条命是陛下的,刀山火海都敢闯。\"
\"传旨。\" 萧桓突然放下纸条,炭灰落在明黄色的龙袍上,\"让岳峰即刻回京述职,宣府卫暂由副将接管。\" 他没说罢官,也没说治罪,只留了个模棱两可的活口 —— 心里那点残存的信任,像雪地里的火星,还没彻底熄灭。
李嵩得知萧桓的旨意,在府里摔了茶盏。\"废物!连个岳峰都扳不倒!\" 他指着李谟的鼻子骂,锦袍上的盘扣被扯得歪斜,\"张敬之的疏都上了,为何只让他回京述职?\"
李谟跪在地上,玄色蟒袍沾着炭灰:\"叔父息怒,臣已安排好了。岳峰若回京,必经居庸关,那里的缇骑是咱们的人,会 ' 失手 ' 让他坠崖;若他抗旨,便坐实 ' 拥兵自雄 ',再派玄夜卫去剿,名正言顺。\"
\"玄夜卫?\" 李嵩冷笑,\"沈毅那批旧部还念着岳峰的恩,得换诏狱署的人去。\" 他从匣中取出枚铜符,上面刻着 \"奉旨密办\" 四字,\"拿着这个,调诏狱署缇骑三千,埋伏在居庸关两侧的山坳里,对外只说是 ' 护岳峰回京 '。\"
李谟接过铜符,符上的寒气浸得指尖发麻。他想起刘成(改调令者)临死前的哭喊,突然有些怕,却被李嵩的眼神逼了回去 —— 从他靠家族荫庇进镇刑司那天起,就没了回头路。
张敬之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梦里儿子张显穿着囚服,脖子上套着枷,在雪地里对他喊 \"爹爹救我\"。他披衣走到书房,见案上放着谢渊派人送来的信,说 \"已找到张显贪粮的证人,是个被镇刑司流放的老仓官,现藏在石景山的破庙里\"。
窗外的雪停了,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信上,\"证人\" 二字亮得刺眼。张敬之摸出李嵩给的账册,指尖在 \"张显\" 的名字上划来划去,划得纸页起了毛。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当官可以不聪明,但不能坏了良心。\"
鸡叫头遍时,他唤来老管家:\"备车,去石景山。\" 管家愣住了,他笑道:\"某当了一辈子官,总不能让儿子觉得,他爹是个卖友求荣的小人。\" 车轴转动时,他摸了摸袖中那半枚裂开的玉印,心里竟比昨日轻松了些 —— 有些债,总得用骨头去还。
谢渊在兵部值房接到张敬之的消息时,天刚蒙蒙亮。他望着窗外的雪,突然想起元兴帝北征时,曾在大同卫的城楼上写过一首诗,最后两句是 \"宁为玉碎酬家国,不做瓦全负苍生\"。那时的岳峰,还是个小旗官,在旁边磨墨,说 \"臣记着了\"。
\"备马。\" 谢渊再次抓起朝服,这次的脚步比昨日更稳,\"去石景山接老仓官,再调玄夜卫的人护着,直接送奉天殿 —— 就算拼着这身官服,也得让圣上知道真相。\"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他的朝服上,很快积成一片白。远处传来镇刑司缇骑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像催命的鼓点。谢渊握紧了腰间的玉佩,那是永熙帝赐的,刻着 \"忠直\" 二字,冰凉的玉温透过掌心,熨帖着一颗滚烫的心 —— 他知道,这场风雪,才刚刚开始。
片尾
《大吴史?谢渊传》载:\" 德佑十三年腊月,谢渊携大同卫老仓官王忠及张显贪墨实证闯宫。时镇刑司缇骑三百列阵金水桥,为首者刘显持李嵩手令,叱曰 ' 非诏不得入 '。渊怒,举奏疏撞阵,缇骑挥棍击其肩,渊踣地复起,袍袖染血犹前。
仓官王忠怀账册突围,为流矢中胸,仆于丹墀。其怀中账册散落,页页皆记 ' 张显与缇骑某分粮若干 ',朱笔勾注处犹带边地砂痕。忠临死前以血指叩地,三呼 ' 张同知与缇骑分粮,小人亲见!某年某月某日,在大同卫西仓,麻袋上有镇刑司暗记!' 声未绝而气绝,血溅奏疏,' 暗记 ' 二字殷然如印。
萧桓在暖阁闻变,掷《边镇录》于地,谓李德全曰 ' 李嵩党羽竟敢拦驾 ',然终未下旨彻查,仅朱批 ' 岳峰暂缓回京,宣府卫军务由副将协理 '。时已近除夕,奉天殿的灯笼映着金水桥的血迹,宫人扫雪三日,犹见砖缝间殷红。\"
卷尾
张敬之倒戈,非独其一人之怯,实乃专制之毒浸肌入骨。当镇刑司可匿私账于密库,以亲子性命胁九卿;当诏狱署能仿笔迹于密室,以伪书札构陷大臣,所谓 \"朝堂\" 早已沦为角力之场 —— 甲士持戈于阶下,缇骑按剑于廊前,言 \"是非\" 者遭贬,论 \"权谋\" 者升迁。谢渊之强争,额头磕碎于金砖犹不退;张敬之之迟悟,玉印裂于炭火方知悔,皆困于 \"君疑\" 二字如枷锁。
萧桓非昏聩,然深宫中久,既怕边将如魏王萧烈拥兵窥伺,又恐权臣如李嵩窃弄威柄。他观张敬之疏则疑岳峰,闻王忠血呼又疑李嵩,摇摆间,大同卫的雪埋了千余具冻尸,宣府卫的驿马跑断了腿,而紫禁城的炭盆始终燃着银骨炭,暖得让人心慌。所谓 \"君权\",在此时竟成 \"权衡\" 的祭品 —— 权衡来权衡去,只衡得忠良泣血,奸佞弹冠。
李嵩以私废公,非一日之积。其掌吏部时,将镇刑司缇骑安插边镇,名为 \"监察\",实为敛财;李谟假权害人,亦非一时之念,其仿紫花印、改调兵令,皆借 \"圣上猜忌\" 为护符。二人如藤蔓缠树,树者,大吴之社稷也;藤蔓者,私党之盘结也。而君心之隙,恰为藤蔓提供了滋生的沃土 —— 萧桓既用李嵩制衡边将,又纵镇刑司监视朝臣,终致藤蔓成势,勒得树身遍体鳞伤。
后阅《大吴边防考》,见永熙帝萧睿亲巡大同卫时,曾于雪夜与士兵同卧土炕,曰 \"边军冻毙一,如朕断一指\"。彼时镇刑司尚属玄夜卫辖制,未有专权;彼时朝臣论事,可于左顺门争三日不休,不伤性命。德佑年间之祸,非制度之弊,实乃人主之失 —— 失在信谗不信忠,失在防己不防奸,失在将 \"权衡\" 置于 \"社稷\" 之上。
大同卫破后,有人于西墙缺口处掘出半截马骨,骨上齿痕犹清晰,据说那是岳峰当年所骑战马的遗骨。骨旁压着片染血的麻纸,上面是谢渊未写完的奏疏,仅存 \"雪落无声,忠魂有迹\" 八字。后之览史者抚骨思史,当知:防奸易,防君之疑难;立法易,立君之信难。信则长城固,疑则边墙崩,此德佑十三年的雪,埋的不仅是冻尸,更是足以让后世痛彻心扉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