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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把库房里那批元兴年制的甲胄翻出来。\" 石彪突然起身,案上的《边镇戍守录》被带得滑落,露出夹在里面的张字条 —— 那是上月李谟派人送来的,说 \"若蓟州卫按兵不动,大同卫破后,便奏请圣上让你兼领宣府\"。字条边角已被他捏得起了毛边,\"让弟兄们换上旧甲,对外只说 ' 轮值换防,整饬军备 '。\"
张猛刚要应声,突然捂着嘴猛咳 —— 他上月去大同卫送粮,被冻裂的嘴唇至今没好利索。\"都指挥,五千人换防,动静太大瞒不住啊。\" 他从怀里掏出块啃剩的麦饼,饼上的牙印深得见骨,\"李进的人在城门盘查,连挑粪的都要翻筐子,咱们的粮草怎么出卫?\"
石彪没答话,转身从墙里抠出个暗格。里面藏着半块磨损的铜牌,正面刻着 \"元兴亲军\",背面是朵残缺的紫花 —— 这是当年随先帝北征的侍卫们共有的信物,岳峰的那块据说还在玄夜卫的档案室里。\"去趟城西的 ' 老车马店 ',找掌柜的要三辆运粪车。\" 他用布将铜牌裹好塞进张猛怀里,\"就说 ' 紫花换肥 ',他自然懂。\"
老车马店的灯笼在雪夜里晃得像鬼火。掌柜的是个瘸腿老兵,见了铜牌突然扯开裤腿,膝盖上道箭疤狰狞可怖 —— 那是元兴帝征漠北时留下的,当年石彪亲手给他包扎过。\"都指挥是要往南去?\" 老兵往灶里添了块炭,火星子映着他缺了半只耳朵的侧脸,\"李进的人在南关设了铁栅,说是 ' 防北元细作 ',其实专查往宣府去的车马。\"
\"我要往西。\" 石彪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来,混着雪粒的脆响,\"从黑风口绕,那里的守卒是你同乡,当年跟你一起在元兴帝帐下牵过马。\"
老兵突然往灶膛里扔了把盐,噼啪声里,他从梁上解下串干辣椒。\"让弟兄们把这东西塞在甲胄里。\" 辣椒的辛辣气呛得人睁不开眼,\"黑风口的风跟刀子似的,这东西能驱寒,还能让马跑得更欢 —— 当年先帝就用这法子破过也先的祖父。\"
腊月廿二的清晨,蓟州卫西城门突然驶出三辆粪车。李进带着缇骑拦车时,粪水混着冰碴子溅了他一靴。\"石都指挥这是唱的哪出?\" 他捏着鼻子冷笑,马鞭指着车辕上的旧痕,\"这不是运粮车改的吗?\"
张猛揣着铜牌的手在袖里攥出了汗,脸上却堆着笑:\"李千户有所不知,都指挥说大同卫的土地冻得硬,得运些粪肥开春好耕种 —— 都是些不值钱的脏东西,劳您费心了。\"
李进的马鞭突然往车底一探,却被车帮上突出来的木茬刮了个口子。\"把车帘掀开!\" 他吼道,甲叶上的霜花震得簌簌往下掉。张猛刚要应声,突然听见车后传来一阵咳嗽,三个裹着破袄的 \"粪夫\" 正蹲在雪地里干呕,嘴里的酸水混着辣椒籽 —— 那是石彪安排的,故意让他们吃了生辣椒,装作不耐恶臭的样子。
\"晦气!\" 李进捂着嘴后退半步,靴底在粪水里打滑,\"滚吧,别污了老子的眼!\"
车轱辘碾过冻土的声响在黑风口的峡谷里回荡。石彪掀开粪车的夹层,五千名士兵正蜷缩在里面,甲胄上的冰碴子蹭着彼此的脸。最前面的士兵突然递过块冻硬的肉干,石彪咬了一口,膻味混着辣味直冲头顶 —— 那是用去年冻死的战马肉腌的,李谟的人查冬衣时没搜出来,被他们藏在草料堆里存了半年。
\"都指挥,前面就是龙门关了。\" 张猛指着崖壁上的火把,那是岳峰说的接应信号,\"按路程,腊月廿五准能到大同西墙。\"
石彪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突然想起昨夜拆甲胄时,从衬里抖落的半张纸条。那是他兄长的字迹,十年前死在大同卫时留下的,上面只写着 \"雪大,勿念\"。此刻那字迹像活了过来,在他眼前化作大同卫城头的雪,层层叠叠,埋着无数个 \"勿念\" 的魂。
粪车过龙门关时,守卒只掀了掀帘子就放行。石彪看见那守卒袖里露出的半截铜牌,与他怀里的正是一对 —— 元兴帝当年给亲军们发了一百块,如今能凑齐的,怕是不足十块了。
车过峡谷,雪突然停了。五千名士兵从粪车里钻出来,抖落满身的粪水和冰碴,往大同卫的方向列阵。石彪望着队伍里那些冻裂的脸,突然拔出刀举过头顶 —— 刀身在晨光里亮得刺眼,像要把这漫天的雪都劈开。
\"弟兄们,\" 他的声音在谷里撞出回声,带着辣椒的辛辣味,\"咱们不是去换防,是去给大同卫的弟兄送口气 —— 让他们知道,蓟州卫的刀,还没冻住!\"
队伍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呐喊,惊得崖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张猛突然发现,那些被粪水浸过的旧甲,在晨光里泛着种奇异的光,像极了元兴帝北征时,那支踏破漠北的铁军身上的甲。
宣府卫总兵府的烛火终于燃到了底。岳峰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手里捏着沈毅送来的回讯 —— 只有个 \"到\" 字,是用玄夜卫的暗语写的,笔画里带着冰碴子的痕迹。案上那三封被退回的文书,此刻突然显得不那么刺眼了。
周平端来的姜汤在案上冒着热气,岳峰呷了一口,辣意从喉头一直烧到心里。他想起石彪当年在元兴帝帐下说过的话:\"边军的骨头,得在雪地里淬过,才够硬。\" 此刻这话像团火,把他掌心的冻疮都焐得发了痒。
远处传来玄夜卫换岗的梆子声,岳峰突然起身,往墙上的《九边图》走去。手指落在大同卫西墙的位置,那里的墨迹已被他戳得发毛。\"腊月廿五。\" 他对着地图轻声说,仿佛在跟千里之外的石彪对话,\"咱们在西墙见。\"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落在《九边图》上,像给那片焦黑的西墙,覆上了层薄薄的白。
片尾
《大吴史?蓟州卫志》载:\"德佑十三年,石彪率五千骑抵大同西墙,时北元已破外城,正以尸填濠。援军猝至,也先部大乱,西墙之围遂解。李谟闻之,急遣缇骑查 ' 密令如何出塞 ',终无所获 —— 沈毅已将传递路径刻于木板,藏于玄夜卫旧署墙中,至永熙朝始为整修工匠所得。\"
卷尾
岳峰之密行,实为绝境中的破局之举。玄夜卫本为帝之耳目,却成边将避特务构陷的通道,可见德佑朝监察体系已乱:镇刑司以 \"防奸\" 为名行 \"掣肘\" 之实,玄夜卫以 \"密查\" 之权护 \"军情\" 之畅,二者皆非制度本初之设。
李谟布哨七处而终失密令,非缇骑无能,实因人心向背 —— 老卒递麦饼、车夫冒死相护,皆缘边军之冤已入骨髓。石彪见木牌即发兵,不问诏旨,不避嫌疑,盖元兴帝 \"边将互援,不必泥于成法\" 之训犹在人心。
史官曰:\"密令之行,险若履冰,然终能越关隘、抵蓟州者,非凭一苇之巧,实赖百死一生之忠。当镇刑司以刀笔改军令、以银锭贿卡哨时,玄夜卫的半片腰牌、老卒的一块麦饼,恰是维系天下的最后绳墨。后之论者,谓 ' 德佑无军 ',观此数人,可知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