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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峰抓起账册,指尖划过李德全的签名,墨色浓淡与匿名书完全一致,尤其是 "全" 字最后一笔的回钩,都带着刻意顿笔的痕迹。"为何用镇刑司令牌?" 他将账册拍在王庆面前,缇骑已将刑具摆在旁边,夹棍的铁环碰撞声让王庆浑身发抖。"王公公说... 说用铜符要走户部流程,' 李公公的事耽误不得 '。" 他突然从靴底掏出半张揉烂的麻纸,上面用炭笔写着:"仿岳峰笔意,用退墨汁,印鉴加三道云纹,事成放你儿子出浣衣局。" 麻纸右下角画着个简化的令牌,正是镇刑司的随堂令样式。
正要押王庆回北镇抚司,镇刑司缇骑突然撞开库门,王振举着鎏金令牌横在门前,令牌背面的 "德" 字刻痕与雁门关案中的令牌如出一辙:"李公公奉陛下口谕,司钥库案由镇刑司接管。" 他夺过麻纸塞进嘴里嚼烂,冷笑道:"王庆是岳峰安插在司钥库的细作,这纸是他故意伪造诬陷公公的。" 沈峰按住腰间佩刀:"有本事让王庆去御前对质!" 王振皮笑肉不笑:"恐怕不行 —— 王庆昨夜已被玄夜卫的人带走,说是 ' 要去诏狱录口供 ' 呢。"
三日后,诏狱传来消息:王庆 "暴病身亡"。沈峰踹开牢门时,尸体已僵硬,指甲缝里嵌着些黄黑色的木屑 —— 诏狱的床榻都是青石所制,绝无木料。他顺着木屑的痕迹摸到隔壁废弃的木工房,房梁上挂着片撕碎的青麻纹纸,上面残留着 "北元密约" 四个字的残笔,纸边缘的水纹暗记与午门匿名书、司钥库失窃的桑皮纸完全吻合,连纸张厚度都分毫不差。更可疑的是,纸角沾着的朱砂粉末,经玄夜卫医官查验,与镇刑司令牌上的印泥成分一模一样。
流言像野草般疯长。京师百姓传言 "岳峰要引北元入关",连宁武关的士兵也起了疑心。周诚拿着从关内传来的匿名书,手抖得厉害:"都督,真有人说... 说您把火药卖给了北元。"
岳峰望着关下的北元营帐,那里的篝火明明灭灭。他知道这是李嵩的毒计 —— 先造流言动摇军心,再趁乱夺他兵权。"把所有将领叫来。" 他吩咐,帐内很快聚齐二十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忧色。
"我岳峰从军二十年," 岳峰猛地拔出佩刀,寒光在帐内烛火下一闪,刀刃稳稳抵在掌心。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喉结滚动着压下哽咽:"从宣府小兵到宁武关都督,身上大小伤创七十二处,哪一处不是北元的箭、鞑靼的刀划的?" 血珠顺着刀刃缓缓渗出,滴在青砖上绽开细小的红梅,"若有半分通敌之心,就用这刀自证清白!"
帐外的寒风卷着雪粒拍打窗纸,发出细碎的声响。游击将军周诚猛地跪倒,铁甲撞在地上哐当作响,他扯开袖口露出一道狰狞的伤疤 —— 那是去年掩护岳峰撤退时被北元弯刀划的:"都督!正月十五那日,末将与您在西箭楼修补冰墙,您左手被冰棱划开三寸长的口子,还是末将用烈酒给您冲的伤口,血染红了半块裹伤布!" 他膝行两步,指着帐内二十余名将领,"当时轮值的十二名弟兄都看见了,谁敢说半句虚言!"
十六岁的王二狗挤在将领身后,冻裂的手紧紧攥着长枪,枪杆上还缠着他哥王大狗的旧绑带 —— 他哥去年战死在偏关,是岳峰亲手为他收的尸。"都督别信那些鬼话!" 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鼻涕冻成了冰碴,"俺哥临死前说,跟着都督打仗,死也值!那些匿名书定是京里奸臣写的,他们怕您打退北元,断了他们克扣军饷的财路!" 帐内将士齐刷刷跪倒,甲胄碰撞声震得烛火剧烈摇晃,"愿随都督死证清白!"
谢渊在风宪司库房翻到那本旧账时,指尖都在发颤。账册封面的 "元兴二十三年镇刑司密档" 字样已褪色,纸页脆得一碰就掉渣,却在第七十三页记载着:"用退墨汁仿燕王手书,墨中掺龟甲灰三钱、松烟五钱,三月后字迹自消,纸取司钥库桑皮纸,盖私刻小印为记。" 墨迹虽已发暗,那 "退墨汁" 的配方却与匿名书的检测结果分毫不差 —— 前几日他命人刮下匿名书残片查验,果然在灰烬里找到细碎的龟甲粉末。
他抱着账册闯宫时,正撞见李嵩跪在丹墀下,朝服前襟沾着未干的茶渍。"陛下,岳峰在宁武关已杀了三名质疑他的士兵!" 李嵩的声音因急切而变调,手指着御座方向,"这等动辄杀戮的边将,必是心虚!臣恳请陛下即刻召回岳峰,交镇刑司勘问!"
"陛下请看!" 谢渊抢步上前,帐幔的流苏扫过他肩头,他却浑然不觉,将账册与匿名书抄本并排铺在御案上。桑皮纸的麻纹在日光下清晰可见,两处 "龟甲灰退墨" 的记载如出一辙,"元兴二十三年,镇刑司伪造燕王萧珏书信构陷时,用的正是这种手法!账本上掌印太监刘永的朱批,与今日李德全在司钥库领纸的签押笔迹,连墨色晕染的弧度都一般无二!" 他又呈上沈峰连夜送来的桑皮纸碎片,边缘还留着撕扯的毛边,"这是从诏狱木工房梁上找到的,上面 ' 北元 ' 二字的笔锋,与匿名书 ' 卖粮资敌 ' 的笔法完全一致,皆是刻意模仿岳峰却露了怯的僵硬!"
萧桓的指尖划过账册上 "构陷燕王" 四字,泛黄的纸页下仿佛能看见当年的血影。他忽然想起永熙帝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镇刑司的笔,比刀更狠。当年你三叔(指被废的襄王萧漓),就是被这退墨汁的书信送了命。" 目光陡然转向李德全,声音冷得像关外的雪:"正月十五,你在哪里?"
李德全的貂帽檐抖落一片霜花,他慌忙叩首,额头撞在金砖上咚咚作响:"回... 回陛下,奴婢在御膳房监工,给陛下预备上元节的元宵,御膳房二十多个太监都能作证..." 话音未落,玄夜卫校尉沈峰已捧着卷宗闯入,甲胄上还沾着晨霜:"启禀陛下,查到正月十五李德全并未在御膳房!司钥库库役供称,那日午时见他带着三名小太监,鬼鬼祟祟进了镇刑司的密缮房,直到戌时才出来,出来时每人怀里都揣着黄纸包!"
李嵩的脸 "唰" 地褪尽血色,朝服的玉带硌得他肋骨生疼。张懋悄悄往后挪了半步,靴底碾过地上的冰碴,发出细不可闻的声响。萧桓望着御案上并置的账册与匿名书,忽然将朱笔重重拍在案上:"沈峰!带李德全、司钥库库役、密缮房太监,统统到文华殿对质!朕倒要看看,这退墨汁写的鬼话,能瞒到几时!"
帐外的风卷着雪沫扑在窗上,谢渊望着岳峰托人带回的血书 —— 那是三十七个士兵用指血写的 "愿与都督同生死",忽然觉得掌心的账册重逾千斤。这不是简单的构陷,是有人想用笔墨毁掉边关最后一道防线,而他们手中的纸与笔,就是此刻最锋利的刀。
三日后,真相大白 —— 李德全指使司钥库吏伪造匿名书,王庆被灭口,退墨汁来自镇刑司旧库。萧桓下旨:"李德全贬南京净军,李嵩罚俸一年,匿名书案暂结。"
岳峰在宁武关收到谢渊的密信,望着信上 "流言虽破,勋贵未除" 八个字,沉默良久。关下的北元又在挑衅,士兵们拉弓的手却稳了许多 —— 谢渊将审讯记录抄了百份,派人传遍边关。
但京师的巷尾仍有窃窃私语。有个瞎眼的算命先生在天桥下念叨:"岳将军就算没通敌,怕也离不了干系..." 他袖中露出半枚英国公府的铜钱,那是张懋的门客给的。
岳峰站在城楼上,望着南方的天际线。那里的宫墙内,匿名书的墨迹正在消退,但刻在人心上的怀疑,却像宁武关的积雪,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消融。
片尾
《大吴史?刑法志》续载:" 匿名书案虽破,然 ' 岳峰通敌 ' 之流言终德佑一朝未绝。风宪司查得,镇刑司余党仍在散播谣言,张懋府中更有 ' 岳峰罪证 ' 抄本十卷,欲伺机再发难。
谢渊固请严惩,萧桓以 ' 朝局未稳 ' 为由搁置。是年冬,宁武关士兵哗变,虽岳峰速平之,然军中已生嫌隙。史称 ' 流言之祸,猛于刀兵,一纸匿名书,动摇边军根本,实乃勋贵乱政之显例 '。"
卷尾
《大吴史?论》曰:" 午门匿名书,非纸之祸,乃人之祸也。李嵩、李德全辈,以笔墨为刀,借舆论为刃,欲陷忠良于死地,何其毒也!萧桓知其奸而不深究,惧勋贵之势也;岳峰虽明其冤而难自证,无喉舌之助也。
夫国之将乱,先有流言;军之将溃,先生疑窦。北元未入关而流言先至,边军未遇敌而人心已散,此非北元之能,实乃内耗之烈。玄夜卫之刃可斩缇骑,却斩不断盘根错节之私;谢渊之笔可辩冤屈,却洗不清众口铄金之污。
德佑年间的午门墙,见证了太多匿名的构陷。那些随风飘散的黄纸碎片,不仅写着岳峰的名字,更写着一个王朝的隐疾 —— 当朝堂容不下直言,当忠良需自证清白,纵有百万边军,亦难抵流言三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