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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信踏着河岸边的薄冰走过山脚时，当归坪的炊烟正顺着梯田蜿蜒。坪上的当归田像铺着层碧色锦缎，紫色的伞形花序缀在缎面，风过时掀起细碎的浪 —— 埋在土里的根茎在晨光里泛着浅黄，被药农的小锄刨出时，纺锤形的主根带着须根，活像系着银线的金纺锤。
二十口铁锅在坪顶排开，灶膛里的松木柴噼啪作响，火星溅在青石板上。当归坪正站在第十二口锅前，他藏青色短褂的袖口卷到肘弯，露出被烟火熏成古铜色的胳膊。铁铲翻动时带起琥珀色的酒液，在热锅里炸开细小的水花，混着当归的辛香漫成白茫茫的雾："你闻这生当归，" 他抓起支刚切片的药材凑到乱信鼻尖，浓烈的药味里带着股冲劲，"这股燥气来自挥发油，得用三年陈黄酒慢慢煨，炒到微黄才能把藁本内酯降到平和。"
竹筐里的当归片泛着浅黄，边缘还带着新鲜的刀痕。当归坪舀起黄酒往药材上淋，酒液顺着纹理渗进去，原本硬挺的饮片渐渐变软："每斤当归得吃三两黄酒，多一滴就绵了药效，少一钱便去不掉腥气。" 他抓起把润好的当归攥在手心，松开时药材结成团却不滴水，"就像十年前那场旱灾，我守着这口锅没走，不是倔，是知道这药关系着产妇的性命。"
老槐树下的木架上，生品与制品摆得分明。下层的生当归透着浅褐，断面的油点像撒了层芝麻；上层酒炒的已经变成深黄，边缘的焦斑像镶了圈金边。穿白大褂的药师正用探针取样，检测仪的屏幕上跳动着数字："阿魏酸 0.12%，刚好踩着特级线。" 她往记录本上画了个红圈，"昨天那锅炒过了火，降到 0.1%，当归坪硬是让药农把整锅药倒回酒里重泡。"
"这不是较真，是救命。" 当归坪往锅里撒了把当归，铁铲翻动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光绪年间有个药铺老板，用烧酒代替黄酒，结果吃坏了半村产妇的身子。" 他指着坪边的石壁，清代石碑上 "当归炮制律" 的刻痕里还嵌着青苔，"你看这 ' 酒炒至微黄 ' 五个字，当年刻碑的老药工，为了试验火候，把自家的铜锅都烧穿了三个。"
梳着双丫髻的当归香抱着酒坛跑来，坛口的红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爹，李阿婆说这坛二十年的花雕，比去年的多出两成酒曲香。" 小姑娘踮脚掀起布帘，醇厚的酒香混着当归的药气漫开来，"她还说，当年您为了等这酒，把整窖当归存了半年。" 当归坪接过酒坛时，手指在坛沿的裂纹上摩挲 —— 那是八年前救山火时被石头砸的。
突然传来铁器碰撞的脆响，戴金戒指的郑老板把麻袋摔在晒场上，里面的当归片滚出来，泛着不自然的亮黄："坪老哥，你这特级品卖两百，我这机器炒的八十就出，药铺凭啥非等你的货？" 他抓起片药材往嘴里塞，辛辣的药气呛得他直咳嗽，"不都是当归味儿？"
当归坪把铁铲往锅沿一磕，火星溅到郑老板锃亮的皮鞋上："你那机器炒的能治痛经？" 他掀开郑老板的麻袋，里面的当归片边缘焦黑，芯子却泛着白，"去年王大嫂用你这货，疼得在床上打滚，最后还是靠我这酒炒当归止住的。" 他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药方，"这是民国年间的老方子，上面写着 ' 当归必用酒炒，陈三年者佳，炒至微黄为度 '，比你那机器说明书靠谱。"
青石桌上的旧药书摊开着，"宣统元年" 的字迹已经发灰，旁边的检测报告上，酒炒当归的解痉活性曲线比生品陡出三倍。药师正往试管里滴试剂，橙黄色的液体慢慢变深："这是因为酒炒能让当归的挥发油降低 28%，而阿魏酸保留得更完整。" 她推了推眼镜，"就像老话说的，' 去其糟粕，存其精华 '。"
午饭时张婆婆的当归糕冒着热气，糯米粉里掺的药粉泛着浅黄。"这是用第七锅炒的当归磨的，" 老太太往乱信碗里添了块，"那天的日头正好，炒出来的药带着点焦糖香。" 当归坪咬着糕说："李东垣在《用药法象》里说，酒炒当归 ' 活血而不燥，补血而不滞 '，可不是随便写的。" 他指着晒场上的竹匾，药农们正用篾片把当归摊成薄薄的一层，"得晾到摸着不粘手，断面的油点凝成珠，才算成了。"
午后的辨伪赛上，小胖举着两片当归左看右看。生品咬起来又辛又麻，酒炒的却先苦后回甘。当归坪的儿子抢着说："我爹闭着眼都能摸出来 —— 好酒炒的当归，捏着有油性，对着太阳看，断面的纹路像撒了金粉。" 当归坪笑着拍他的头，手里的小秤称着药材，秤砣的刻度精确到分毫。
乌云压下来时，枣红马突然从马棚里冲出来，直奔晒场最边缘的竹匾。那里晾着刚炒好的特级当归，马儿用身子挡住被风吹起的油布，任凭雪花打湿它的鬃毛。"这畜生通人性，" 赵社长拽着缰绳笑，"前年它生驹子难产，就是灌了酒炒当归才保住性命。"
离村时，当归坪往乱信包里塞了个陶瓮，里面的当归片裹着干艾叶的清香。"过了那道梁就是枸杞坡，" 他指着远处的雾霭，"他们用酒蒸枸杞总掌握不好火候，你把这瓮带去，让他们闻闻正经的酒香该是啥样。" 当归香往乱信兜里塞了包当归花，干花在掌心沙沙作响："这花泡茶能调经，就像爹说的，药要地道，人要实在。"
乱信上梁时回头望，当归坪正往灶膛里添柴，铁铲翻动的金色酒液在暮色里格外亮。坪顶的木牌坊在风中摇晃，"当归炮制" 四个字被夕阳染成暖红，与晒场上渐渐收拢的药材融成一片。山涧里的水倒映着这一切，随着冰棱的融化轻轻晃荡，把药香带向更远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