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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鼓的轰鸣震碎了晨雾,也震裂了石禾脚下的土地。当“冲锋”二字从将军嘶哑的喉咙里炸开时,他看见燕军阵中那道拄着长矛的身影晃了晃,随即被潮水般的士兵淹没。这一次,没人再笑话他的“田埂腿”,所有人的腿脚都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朝着对方的阵列扑去。
铁器碰撞的脆响瞬间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音。石禾挥着短刀左挡右闪,田里练出的灵活身法在此刻成了保命的本事。他看见身边的战友被敌军的长矛贯穿胸膛,鲜血喷溅在自己脸上,温热得像刚出锅的米汤;看见一个燕国小兵的头盔滚落在脚边,露出的眉眼竟和村里的二柱一般年纪。短刀劈砍在铠甲上的闷响、骨骼断裂的脆响、濒死者的呜咽声混在一起,让他想起暴雨前被惊飞的鸟雀,却比那惨烈百倍。
“杀!”石禾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他不知道自己在砍谁,只知道不砍就会被砍。当他的刀背砸向一个燕军士兵的后脑时,对方怀里突然滚出个布包,粟米撒了一地,在血水里泡成浑浊的浆糊。石禾的动作猛地顿住——那粟米的颗粒,和他怀里揣着的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燕军阵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石禾抬眼望去,只见那个被他救过的燕将正拄着剑后退,左腿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顺着裤管往下淌。几个赵国士兵见状,嘶吼着朝他扑去。石禾脑子里“嗡”的一声,竟忘了自己身处战场,疯了似的冲过去,用后背挡住了劈来的长刀。
“铛”的一声巨响,震得他手臂发麻。那几个士兵愣住了,燕将也愣住了,连石禾自己都愣住了。他转身对着赵国士兵大喊:“他伤成这样!杀个残疾人算什么本事?”又回头瞪着燕将,“你怎么还不跑?等着被砍头吗?”
混乱中不知是谁的刀劈了过来,石禾下意识地抬手去挡,短刀与对方的长刀相撞,刀刃瞬间崩开个豁口。他感觉肩膀一阵剧痛,低头看见鲜血正从甲胄的缝隙里往外涌,像极了被暴雨冲垮的田埂,止不住地往外渗泥水。
厮杀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太阳爬到头顶,又沉向西方。战鼓声停了,喊杀声歇了,只有风吹过尸骸的呜咽声在旷野上回荡。石禾拄着断成半截的短刀站起来,脚下的土地早已被鲜血浸透,踩上去像陷在刚翻过的泥田里。他看见将军倒在不远处的高坡上,手里还紧攥着染血的旗帜;看见那个燕将靠在折断的树干上,胸口插着支羽箭,手里却死死捏着半块麦饼——正是自己那天扔给他的那块。
石禾踉跄着走过去,蹲下身想把麦饼从燕将手里抽出来,手指却触到了一块冰凉的东西。是那块“土行佩”,不知何时从自己怀里滑落,竟被燕将攥在了掌心。两块玉佩贴在一起,暖玉佩的温度早已散去,只剩下刺骨的凉。
夕阳把战场染成了紫黑色。石禾拖着伤腿在尸骸间行走,看见断戟上缠着婴儿的襁褓,看见裂开的头盔里塞着家书,看见无数只僵硬的手都保持着握刀的姿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突然想起村长说的“百金千亩”,想起那些被用来悬赏的钱财,此刻都散落在血地里,被马蹄踩成了泥。
远处传来乌鸦的聒噪声,石禾抬头望去,成群的乌鸦正盘旋在战场上空,像一团团翻滚的黑云。他摸了摸怀里的粟种袋,袋子不知何时破了,种子撒了一路,有些掉进血水里,有些落在尸骸的缝隙间。他突然蹲下身,用带血的手指把那些种子一颗颗捡起来,轻轻放进衣袋里。
伤口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石禾靠在一块岩石上喘息。他看着眼前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突然明白五行家老者说的“人心之火”是什么——不是天灾,是人的贪婪烧起来的野火。为了所谓的城池、土地、金银,多少人把锄头换成了刀枪,把田埂变成了沙场,把能长出庄稼的土地,变成了只能埋葬尸骸的坟场。
夜风渐起,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石禾从怀里掏出最后几粒粟种,借着月光看它们在掌心发亮。他想起阿杏说过,种子只要沾了土,就没有不发芽的。哪怕是在这样的血地里,哪怕被踩进泥里,只要有一丝缝隙,它们总会顶破黑暗,长出新绿。
他慢慢站起身,朝着家乡的方向走去。肩膀的伤口还在流血,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但他攥着种子的手却握得很紧。他不知道这场仗到底是谁赢了,只知道输的永远是田埂上的庄稼,是盼着丈夫回家的阿杏,是那些握过锄头却没能再握起锄头的手。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石禾终于走出了战场。他回头望去,那片血色土地在晨光中渐渐模糊,只有风里还飘着未散的硝烟味。他把掌心的种子轻轻撒在路边的泥土里,像是在播种,又像是在告别。
土地沉默地接纳了这些种子,就像它无数次接纳泪水、汗水与血水。石禾知道,等到来年春天,这里或许会长出一片粟米,或许会开满不知名的野花,或许什么都长不出来。但只要还有人记得把种子播进土里,而不是把刀插进别人的胸膛,这世间就总有希望——就像田埂上的野草,哪怕被战火焚烧,根还在土里,雨一来,就会重新发芽。
残旗立·胜之殇
风卷着残旗掠过尸山,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石禾被几个浑身是伤的士兵架着站起来时,才发现己方的阵列早已不成形——原本千人的队伍,此刻能站直身子的只剩三十七个,个个带伤,人人浴血。
“胜了!我们胜了!”不知是谁先喊出这句话,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紧接着,更多沙哑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有人拄着断矛摇晃,有人抱着死去的战友痛哭,还有人对着天空狂笑,笑声里却淌着眼泪。
石禾望着眼前的“胜利”,只觉得喉咙发紧。所谓的“胜利”,是燕军阵列的溃散,是对方主将的战死,是插在敌营土坡上的赵国军旗。可这胜利的底色,是脚下三尺深的血水,是断肢残骸堆成的小山,是三十七个幸存者背后,九百多个永远倒在这片土地上的兄弟。
“石禾!你看!咱们赢了!”一个断了胳膊的老兵抓着他的肩膀摇晃,脸上的血污混着泪水往下淌,“将军说的没错,冲垮敌营就有饭吃……可将军他……”老兵的声音突然哽咽,指着高坡上那具早已冰冷的尸体,再也说不出话。
石禾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将军的铠甲被劈成了两半,手里的长剑仍死死钉在燕将的尸身上,像是在完成最后的搏杀。而那个被他塞过粟种的燕将,双目圆睁望着天空,胸口的羽箭旁,还露着半截艾草帕子的边角——那是阿杏绣的平安结,此刻已被血浸透成了紫黑色。
“胜利……”石禾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这双手本该握锄头、插秧苗、割麦穗,此刻却沾满了凝固的血渍,指甲缝里嵌着暗红的泥土,洗都洗不掉。他想起村里的田埂,此刻该是新苗破土的时节,而不是在这里,用鲜血浇灌仇恨。
有士兵拖着伤腿去搬燕军粮仓里剩下的粮食,却发现大半粮仓早已被战火引燃,烧焦的粟米混着灰烬,散发出刺鼻的糊味。“妈的!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有人咒骂着踢翻了空陶罐,罐口滚出几粒发黑的种子,和石禾怀里的粟种一模一样。
石禾突然蹲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伤口的疼痛让他浑身发抖,眼前却不断闪过画面:阿杏在院里晒粟米的笑脸,老兵教他握矛时粗糙的手掌,燕将啃麦饼时眼底一闪而过的乡愁……这些画面都碎了,碎在刀光剑影里,碎在这片被称为“胜利”的血色土地上。
“赢了又怎样?”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兵抱着膝盖哭起来,他的右腿不自然地扭曲着,“俺娘还等着俺回家种豆子,可俺这条腿……”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老兵捂住了嘴。
老兵红着眼瞪他:“别胡说!胜利了就能回家!朝廷会赏田赏钱,你的腿……会好的!”可他自己都知道,这话说得有多虚。战场上断了的腿,就像被冰雹打烂的庄稼,哪里还能复原?
石禾慢慢站起身,走到插着军旗的土坡上。残旗在风里猎猎作响,旗杆上还挂着破碎的衣甲和干枯的血迹。他伸手触碰那面旗帜,粗糙的布料磨得掌心生疼,就像触摸这片被反复蹂躏的土地。
所谓胜利,不过是幸存者在尸堆上的喘息;所谓荣耀,不过是用无数白骨堆起的虚名。那些高呼胜利的士兵,喊的不是喜悦,是劫后余生的恐惧,是失去兄弟的痛苦,是对“回家”二字最后的执念。这胜利像一场高烧,烧得人神志不清,烧得人忘了为何而战,只记得要为死去的人“赢”回点什么,却终究什么都赢不回。
石禾从怀里掏出最后一点粟种,轻轻撒在军旗旁的泥土里。种子落在血与火浸染过的土地上,细小得几乎看不见。他知道,这片土地被仇恨滋养得太久了,或许不会再长出庄稼,但他还是想埋下一点希望——就像那些在病态胜利里仍在呼吸的生命,哪怕伤痕累累,也要挣扎着活下去。
远处的炊烟升起,是幸存的伙夫在煮最后一点口粮。石禾望着那缕青烟,突然无比想念家乡的炊烟。那里的烟是麦秸秆烧出的暖黄色,混着饭菜香;而这里的烟,是焦尸和断木烧出的黑灰色,带着化不开的血腥味。
“回家吧。”石禾对着身边的士兵轻声说,声音轻得像风,“把旗带着,把兄弟的尸骨……尽量带上。”
三十七个伤兵互相搀扶着,拖着残破的军旗,慢慢离开这片“胜利”的战场。他们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没人再呼喊胜利,只有风声在耳边低吟,像是在为死去的人唱挽歌,又像是在为活着的人叹前路。
石禾走在最后,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和敌人的血水里。他知道,这场胜利会被写进史书,会被将军们称颂,可只有他们这些幸存者知道,所谓胜利,不过是用无数破碎的人生,拼凑出的一场醒不来的噩梦。而那埋在土里的粟种,或许才是唯一的真相——土地从不需要胜利,它只需要耕耘;人心从不需要仇恨,它只需要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