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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的残骸在硝烟中发出低沉的呻吟。拿破仑跑的咆哮停歇后,一种诡异的、被血腥浸泡过的死寂,反而更令人心悸地笼罩了残破的十字街。李长风踏过满地粘稠的、混杂着碎骨肉糜的泥泞,猩红的战袍下摆扫过被铅弹犁得坑坑洼洼的地面,留下更深的暗褐色印记。空气里弥漫着人肉烧焦、硝烟、木头闷燃和浓得化不开的铁腥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带刺的冰碴。
“大帅!” 一个浑身浴血、左臂用撕下的鞑子旗胡乱缠住的营官,踉跄着奔来,脸上却带着亢奋的潮红,“各门要点均已肃清!溃兵正被分割围剿!城中尚有零星抵抗,掀不起大浪了!”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却洪亮,“还有…弟兄们在西城一处破败的贝子府地窖里,掏出来个老棺材瓤子!您猜是谁?”
李长风脚步未停,目光扫过钟楼废墟上那面被瓦砾半埋的残破龙旗,声音平淡无波:“说。”
“李如桢!就是那个当年在铁岭,差点把大帅您害死的老贼!”营官咬牙切齿,眼中喷火,“老东西藏得倒深,裹在一堆破烂里,被弟兄们当耗子揪出来了!”
李长风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像是冰层下涌动的暗流。他脚步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只从鼻腔里哼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嗯。带过来。” 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处理一袋缴获的粮草。
西城一处烧塌了半边门楼的小贝子府前院,空地上的积雪早已被无数双奔逃的脚践踏成污浊的泥汤。几个杀气腾腾的李家军士兵,像拖死狗一样,将一个穿着肮脏不堪、早已看不出原色的锦缎棉袍的老者,从府邸深处拖拽出来,狠狠掼在冰冷的泥地上。
“呃啊!” 老者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挣扎着抬起头。正是李如桢。曾经在辽东也算威名赫赫的李家旁支将领,如今须发枯槁如乱草,面色青灰,浑浊的老眼因长年躲藏在地窖的黑暗里而畏光地眯着,布满深深刻痕的脸上只剩下惊惶和濒死的恐惧。他身上的锦袍沾满了地窖的霉斑和污泥,散发着一股腐朽衰败的气息。
当他的目光,终于适应了外面惨淡的光线,聚焦在那个缓步走来的、被猩红战袍簇拥着的高大身影上时,李如桢枯槁的身体猛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那不是李长风!这分明是…是当年那个被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的李家庶子!可眼前这人,身披猩红,气度沉凝如山岳,眼神锐利如寒刃,周身散发着铁血铸就的凛冽杀伐之气,哪里还有半分当年那个倔强少年的影子?这分明是手握生杀、主宰沉浮的…王!
“长…长风…不!大帅!李大帅!” 李如桢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开按着他的士兵,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几步,沾满污泥的双手死死抓住了李长风战袍的下摆!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猩红的布料。
“饶命!大帅饶命啊!” 涕泪瞬间糊满了李如桢沟壑纵横的老脸,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嘶力竭地哭嚎起来,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我是你三爷爷!血脉至亲啊!当年…当年是猪油蒙了心!是鞑子逼迫!是他们逼我的啊!我…我悔啊!肠子都悔青了!看在你爹…看在我那短命的侄子份上…看在李家的列祖列宗份上…饶了我这条老狗吧!我愿做牛做马…愿献出所有家财…只求大帅开恩…留我一条贱命…呜呜呜…”
他哭得撕心裂肺,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污秽的泥浆溅在他花白的头发和涕泪横流的脸上,状如厉鬼。那凄惨绝望的哀求,在死寂的院落里回荡,连旁边几个见惯了生死的李家军悍卒,都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
李长风垂着眼睑,看着脚下这个卑微如尘埃、拼命磕头求饶的老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没有愤怒,没有鄙夷,甚至没有一丝看到仇人落魄的快意。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他仿佛在看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需要处理的、失去了任何价值的旧物。
李如桢的哭嚎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和绝望的喘息。他浑浊的老眼透过泪水和污泥,死死盯着李长风的脸,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一毫的松动,哪怕是一丝怜悯的涟漪。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寒风卷着残留的硝烟味,呜呜地刮过烧焦的断壁残垣。
终于,李长风微微动了动嘴唇。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冻土上:
“李如桢。”
李如桢猛地一颤,充满希冀地抬起头。
“当年在铁岭卫,你构陷于我,欲借建州之手除我而后快时,” 李长风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力量,“可曾想过,你我同出一脉?可曾想过,我爷爷与你,亦是血脉兄弟?”
李如桢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眼中的希冀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彻底吞噬。
李长风的目光越过他肮脏的头顶,投向远处内城方向那片被烟尘笼罩的宫阙轮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苍茫:“李家先祖,浴血辽东,守的是大明疆土,护的是华夏黎民。你李如桢,跪地降奴,引狼入室,为虎作伥…早已自绝于祖宗,自绝于血脉。”
他缓缓地、异常清晰地吐出最后一句,如同最终的判决:
“你,不是我李家的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李长风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再施舍给脚下这滩烂泥。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对着旁边按刀肃立的亲兵队长,点了下头。
那亲兵队长早已按捺不住眼中喷薄的杀意,此刻如同猛虎出闸,猛地踏前一步,厉声吼道:“大帅有令!拖下去!斩!”
“不——!” 李如桢发出此生最凄厉绝望的惨叫,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鸡。两个如狼似虎的亲兵闪电般扑上,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扣住他枯瘦的双臂,毫不费力地将他整个人从泥地里提了起来,拖死狗般向院外走去。
“长风!大帅!饶命啊!我是你三爷爷!饶…” 哭嚎和挣扎被粗暴地打断,只剩下被拖拽时身体摩擦地面的嗤啦声和越来越远的、不成调的呜咽,迅速消失在残破的府门之外。
李长风站在原地,纹丝未动。猩红的战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微微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盛京冰冷而血腥的空气,仿佛要将某种沉重的、腐朽的东西彻底从肺腑中排出。
片刻之后,院墙外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一声沉闷而干脆的声响。
噗嗤。
像是重物砍进朽木。
接着,便再无声息。只有风,依旧呜咽着卷过这座破碎的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