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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原上的马蹄印,在黎明微光中固执地转向了南方。多尔博勒住缰绳,身下的黑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身后,是苏日勒一家赶着稀疏的羊群、消失在北方风雪中的渺小身影,以及那堆焚烧了短暂安宁与残酷真相的蒙古包废墟,焦黑的木架在雪地上投下狰狞的剪影,浓烟如同不散的怨魂,笔直地刺向铅灰色的苍穹。
苏泰花了银子向苏日勒又买了一匹枣红马,她驱马而来,枣红马温顺地蹭了蹭黑马的脖颈。“决定了?”她轻声问,目光落在多尔博苍白却异常平静的侧脸上。一夜之间,有什么东西在这个十七岁少年眼底彻底沉淀了,昔日的迷茫与挣扎被一种近乎冰冷的清明取代。
多尔博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南方那混沌的地平线,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即将在血火中倾覆的城池。“嗯,”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去盛京。救额娘。”他顿了顿,补充道,“在它陷落之前。”
苏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忧虑,有理解,最终化为无声的坚定。她点点头,不再言语,只是用力一夹马腹,枣红马率先冲了出去,踏碎积雪,奔向那注定更加凶险的南方。
南下的路途,每一步都踏在战争的残骸之上。废弃的村堡冒着残烟,焦黑的梁木指向天空,如同控诉的手指。冻僵在路边的尸体无人收敛,被乌鸦和野狗撕扯。偶尔遇见仓皇北逃的零星溃兵,个个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他们看到多尔博和苏泰逆流南下的身影,眼中只有麻木的惊异,连盘问的力气都没有。
多尔博不再回避这些景象。他沉默地看着,将每一处废墟、每一具尸骸、每一张绝望的脸孔,都深深烙进心底。这些,不再是他“敌人”的惨状,而是他父辈、他曾经效忠的那个朝廷所造成的无边苦难的具象。他脱下那件象征最后一点满洲身份的破旧棉袄,换上从一个冻毙的流民身上剥下的、沾满污垢和暗红血渍的汉人短褐,又用雪水混着泥浆,仔细涂抹在脸上和手上,掩盖住过于白皙的皮肤和养尊处优的痕迹。苏泰也如法炮制,火红的狐裘被塞进包袱最底层,换上了同样肮脏破旧的妇人装束。两人混入了一股从北方涌来、试图进入盛京避难的庞大难民潮中。这潮水般的人群,裹挟着无边的恐惧和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缓慢而沉重地涌向那座已是风雨飘摇的孤城。
当他们终于随着人流,跌跌撞撞地爬上盛京城外最后一道高坡时,眼前的景象,让即使是经历过铁岭血战的多尔博,也感到了灵魂深处的剧烈震颤。
盛京城,这座曾经象征着满洲无上荣光的“天眷盛京”,此刻已化作一片燃烧的炼狱。
一个年轻的李家军火铳手,趴在冰冷的雪地里,脸颊紧紧贴着同样冰冷的铳托。他嘴唇干裂起皮,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了细小的冰晶。他死死盯着前方不远处,一个刚刚爬上云梯顶端的李军士兵,正遇上一名清军甲喇额真。那额真满脸血污,头盔歪斜,眼中燃烧着困兽般的疯狂,手中的长柄挑刀正狠狠劈向垛处攀爬云梯的李军士兵。火铳手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他在等待,等待那额真为了发力而将上半身完全探出垛口防御范围的致命一瞬。时间仿佛被拉长了,雪花落在他滚烫的铳管上,发出“滋”的轻响,瞬间化作一缕白烟。
西城“怀远门”巨大的包铁城门,在承受了不知多少轮红夷重炮的轰击后,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伴随着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半扇城门如同被巨神掰断的肋骨,带着扭曲的铰链和纷飞的木屑铁渣,轰然向内倒塌!烟尘混合着硝烟冲天而起。烟尘尚未散尽,无数黑点——那是蓄势已久的李家军重甲步兵——如同决堤的黑色铁流,瞬间涌入了那道狰狞的缺口!没有震天的喊杀,只有一片沉闷如雷、令人心悸的脚步声和甲叶摩擦的哗啦声,如同死亡的潮汐漫过堤岸。缺口附近残存的清军,如同被卷入漩涡的落叶,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便被这沉默的钢铁洪流彻底吞没、踩踏、碾碎。
城东南角,数道巨大的、惨白刺目的光柱,如同来自异界的审判之眼,再次撕裂了黄昏的昏暗!那是李家军架设在城外土山制高点上的“探照灯”。光柱冷酷地扫过混乱的城头,无情地锁定了一处清军火炮阵地。几个正在奋力装填的炮手,瞬间暴露在强光之下,如同被剥光了丢在舞台上的小丑,动作僵硬,脸上写满了惊骇欲绝的恐惧。下一秒,精准的炮火如同长了眼睛般呼啸而至!巨大的爆炸将沉重的红夷炮连同炮手一起掀飞!破碎的肢体、扭曲的炮管、燃烧的木料,在惨白的光柱下狂乱地飞舞、翻滚、坠落,构成一幅超现实的地狱图景。强光扫过之处,便是死亡降临之地。
护城河早已被尸体和破碎的攻城器械填塞了大半,冰面被染成了暗红色。一队扛着简陋木梯的李家军新兵,在军官的嘶吼驱赶下,冒着城头倾泻而下的箭雨和滚木礌石,跌跌撞撞地冲向城墙根。一个瘦小的士兵被滚落的巨石砸中大腿,瞬间瘫倒在冰冷的血水中,发出凄厉的惨叫。他想爬开,却被后面涌上来的同伴无情地踩踏而过,声音迅速微弱下去,最终消失在杂沓的脚步和死亡的喧嚣里。他的木梯被旁边的人捡起,继续架向那布满死亡陷阱的城墙。生命在这里,脆弱得如同冰面上的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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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内一处靠近“抚近门”的街巷,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巷战。火焰在倒塌的房屋梁柱上噼啪燃烧,浓烟滚滚。断壁残垣间,到处是倒毙的尸体,穿着蓝甲的清军,披着红甲的李军,还有更多来不及逃走的平民。一个穿着绸缎、梳着旗头的老妪,蜷缩在自家被炸塌了一半的门槛旁,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早已冰冷僵硬的婴儿。婴儿的小脸被烟灰熏得乌黑,眼睛紧闭着。老妪浑浊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燃烧的天空,干瘪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哼唱一首早已失传的摇篮曲。她身边,一个穿着破烂号衣的清军伤兵,腹部被划开,肠子流了一地,正用尽最后的力气,徒劳地想将那些温热的脏器塞回腹腔。他的动作越来越慢,眼神逐渐涣散,最终手臂无力地垂下,落在冰冷的雪地上。只有火焰燃烧的声音,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上单调地回响。
这些破碎而残酷的画面,如同无声的默片,在多尔博的眼前一幕幕闪过,冰冷而清晰地记录着这座城池的死亡过程。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硝烟、血腥、皮肉焦糊、粪便以及一种城市大规模死亡后特有的、甜腻的腐败气息。
多尔博拉着苏泰,艰难地在混乱的难民潮和不断涌入城中的李家军缝隙中穿行。他们目标明确——城北,那座曾经显赫无比的睿亲王府。越靠近内城,景象越是触目惊心。昔日繁华的街道变成了修罗场,尸体横七竖八地堆积着,鲜血在冻土上凝结成暗红色的冰壳。溃散的清军如同没头的苍蝇,与冲进来的李家军展开绝望的巷战,每一次短兵相接都伴随着生命的快速消逝。
当他们终于冲进睿亲王府那扇被砸开、朱漆剥落、沾满血手印的大门时,府内已是一片狼藉。昔日精美的园林被践踏得面目全非,假山倾颓,池塘冻结,名贵的花木折断在雪地里。仆役早已跑光,只剩下几个忠心耿耿的老包衣,瑟缩在角落里,看到多尔博,如同看到救星般哭喊起来:“贝勒爷!您可回来了!福晋…福晋在后堂佛堂!”
多尔博的心猛地一沉,拉着苏泰,不顾一切地穿过凌乱的庭院和回廊,冲向王府深处那座供奉着萨满神像和祖宗牌位的佛堂。
佛堂内,光线昏暗。浓烈的檀香混合着另一种刺鼻的气味——那是焚烧纸张和绢帛的味道。
乌兰格格背对着门口,静静地跪在蒲团上。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旗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素银簪子。在她面前,一个硕大的铜火盆正熊熊燃烧,跳动的火焰映照着她平静得近乎诡异的侧脸。她正将一卷卷书册、字画,甚至一些明黄绸缎的卷宗,从容不迫地投入火盆之中。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这些承载着爱新觉罗荣耀和机密的物件,发出噼啪的脆响,迅速化为灰烬和袅袅上升的青烟。
“额娘!”多尔博冲进佛堂,声音嘶哑。
乌兰格格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她将手中最后一卷画轴——那似乎是一幅描绘太祖努尔哈赤十三副遗甲起兵的工笔画——投入了火海。画中的英雄人物在烈焰中扭曲、卷曲、化为乌有。
“你回来了。”她终于缓缓转过身,声音异常平静,像一泓不起波澜的古井水。她的目光落在多尔博身上那件肮脏染血的汉人短褐上,又扫过他身后同样狼狈却眼神坚毅的苏泰,没有惊异,没有责备,只有一丝了然的疲惫和深沉的悲悯。
“额娘!快跟我走!城就要破了!”多尔博急切地上前,想去拉母亲的手。
乌兰格格却轻轻避开了他的手。她站起身,走到佛龛前,拿起一块洁白的绸布,仔细擦拭着上面一尊小小的、镶嵌着绿松石的白海青神偶——那是萨满信仰中沟通天地的使者,也是她科尔沁母族的象征。
“走?去哪里?”她淡淡地问,目光依旧停留在神偶上,手指轻柔地拂过它冰冷的羽翼,“给李长风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杀我。”她抬起头,看向多尔博,眼神复杂,有慈爱,有痛楚,有解脱,还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博儿,你穿着这身衣服回来…很好。真的很好。你终于…选对了路。”
佛堂外,喊杀声、爆炸声越来越近,如同汹涌的潮水拍打着堤岸,预示着最后的崩塌时刻。火光透过窗棂,在乌兰格格平静的脸上跳跃。她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安然。她将擦拭干净的白海青神偶轻轻放回佛龛,然后,缓缓地、无比郑重地,向着南方——那炮火最猛烈、喊杀最震天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她从未向任何人低下的、高贵的腰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