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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火的轰鸣如同永不疲倦的野兽,在铁岭城内外咆哮。夜已深沉,但城外那座被无数血汗垒起的土山上,火光依旧跳跃,人影幢幢。民夫们趁着炮击间隙短暂的停歇,拖着疲惫至极的身躯,蜷缩在临时挖掘的避弹坑里,或是倚靠在冰冷的土堆旁,贪婪地汲取着一点点可怜的热量。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刮在脸上像刀子,也刮来了城内燃烧的焦糊味和隐约的哭嚎。
一簇篝火在背风处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几张冻得发紫、沾满泥污的脸庞。几个民夫围坐着,中间是一个年轻的李军伙夫兵,正用豁口的铁勺搅动着大锅里滚烫的杂粮粥。粥的香气混合着硝烟味,成了这残酷战场上唯一一丝暖意。
“王…王老伯,给,暖暖身子。”伙夫兵盛了满满一海碗浓稠滚烫的粥,双手捧给旁边一个须发皆白、背脊佝偻得厉害的老农。老农身上的破棉袄早已被泥浆和汗水浸透,硬邦邦地结着冰壳,好几处露着发黑的棉絮。他布满冻疮和老茧、如同枯树皮般的手颤抖着接过碗,碗沿的滚烫让他几乎拿不住,却死死攥着,仿佛攥着救命的稻草。他贪婪地凑近碗口,滚烫的粥气熏得他浑浊的老眼涌出泪花,不是烫的,是别的什么。
“谢…谢谢军爷…”老农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他小心地、珍惜地啜吸了一口热粥,一股暖流从喉咙直下冰冷的肠胃,让他发出一声满足又心酸的叹息。火光映着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每一条都仿佛藏着无尽的苦难。“这热乎劲儿…老汉…老汉有三年没尝过了…”
“三年?”旁边一个脸上带着鞭痕的中年汉子抬起头,声音干涩。
老农点点头,碗里的热气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三年零四个月又八天。自打鞑子占了铁岭,圈了俺们屯子东头那三百亩上好的水浇地,说是给什么梅勒章京跑马放鹰…俺们一家七口,就守着剩下的二十亩薄田,全是坡地,石头比土多…老天爷再不开眼,旱涝一来,打的粮食连给旗人老爷交粮都不够…”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刻骨的悲凉,“俺那老婆子…生生饿死在去年开春…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块观音土…”
篝火旁一片死寂,只有火苗舔舐木柴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炮声。那中年汉子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脸上的鞭痕在火光下像条狰狞的蜈蚣:“俺爹…识得几个字,在城里开了个小私塾。鞑子入城那年,硬说俺爹教的汉家书,是‘悖逆’,是‘煽乱’…一把火,烧了学堂,烧光了俺爹攒了一辈子的书…俺爹…被拖到衙门里,生生打断了脊梁骨…抬回家没两天就…就咽了气…”他说不下去了,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一个穿着单薄、嘴唇冻得乌青的年轻人凑近火堆,牙齿打着颤,眼神里却燃烧着仇恨:“俺家…俺家更惨!俺姐…俺姐被镶黄旗一个佐领看上…俺爹娘不答应…那畜生…那畜生就带人冲进家…俺爹被砍死在门槛上…俺娘…俺娘撞了墙…俺姐…被…被抢走了…三天后…在城外乱葬岗找到…身上没一块好肉…”年轻人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铁岭城头那在炮火中若隐若现的敌楼黑影,像一头濒临疯狂的幼兽,“血债!都是血债!李帅打回来!俺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亲眼看着那些鞑子畜生下地狱!推山!搬石头!俺能搬!俺能推!累死也值!”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火的刀子,狠狠扎进每个人的心窝。篝火旁,响起一片压抑的、带着血腥气的附和:
“对!累死也值!”
“砸碎那些鞑子的骨头!”
“把他们赶回老林子吃雪去!”
伙夫兵默默听着,眼眶早已通红。他放下勺子,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烤得焦黄的土豆,塞到那泣不成声的中年汉子手里:“大哥,别哭了,吃口热的。这仇,咱们一起报!李帅的兵,就是为咱穷苦人打天下的!”他又看向那白发老农,“王老伯,等打下铁岭,分了田,我帮您种地!让您天天喝上热粥!”
老农捧着碗,浑浊的泪终于滚落下来,滴进滚烫的粥里:“好娃子…好娃子啊…”
在土山的另一处稍高的背风坡,几个负责警戒的李军哨兵裹着缴获来的厚皮袄,警惕地注视着黑暗中的城墙方向。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个穿着青布长衫、戴着破旧方巾的中年人,正借着微弱的月光和远处炮火的闪光,小心翼翼地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冻土上,用烧黑的木炭写着什么。他手指冻得红肿僵硬,写几个字就要放到嘴边呵几口热气。
一个脸上稚气未脱的新兵好奇地凑过去:“先生,您这黑灯瞎火的,写啥呢?”
中年人抬起头,火光映照下,他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明亮:“写…写咱汉家的字。写咱汉家的理。”他指着地上炭黑的字迹,“你看,这是‘仁’,这是‘义’,这是‘礼’,这是‘智’,这是‘信’…这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啊!”
“宝贝?”新兵挠挠头,“鞑子不是说这些没用吗?”
“放屁!”旁边一个老兵猛地啐了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鞑子懂个屁!他们就知道骑马射箭,抢粮抢娘们!咱汉家几千年的道理,是教人做堂堂正正的人!不是当奴才!”老兵指着城墙,声音因激动而拔高,“那城里!原先也有咱汉人的学堂!也有读书声!可鞑子一来,全毁了!要么改成马厩,要么就放把火烧了!为啥?他们就怕咱汉人读书明理!怕咱记着祖宗!怕咱知道自己是人,不是牲口!”
中年文士放下炭笔,沉重地点点头:“这位军爷说得对。铁岭卫,本是李成梁李大帅的根基之地,诗书传家之风颇盛。可自从满洲窃据此地,汉家衣冠被践踏,孔孟之道被禁绝。孩童不许入学堂,只能学满语,习骑射,为奴为婢。多少典籍付之一炬,多少斯文扫地蒙尘…”他环视着周围默默围拢过来的士兵和民夫,声音带着一种悲怆的力量,“我们今日在此筑山攻城,不仅是为夺回土地,更是要夺回被他们强行抹去的文脉!夺回我们做人的尊严!让汉家的灯火,重新照亮这白山黑水!”
士兵们沉默着,火光在他们年轻或沧桑的脸上跳跃。那新兵用力握紧了手中的长矛,指节发白。他想起入伍前,村里唯一的老童生偷偷教他认的几个字,被旗丁发现后,老人被吊在村口的老槐树上抽得奄奄一息…
在靠近城墙根的一处巨大的土堆旁,一群妇女正奋力用筐抬着冻土块。她们大多衣衫褴褛,面色蜡黄,在严寒和沉重的劳作中瑟瑟发抖。一个负责监工的李军小头目,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什长,看着这群几乎要被压垮的女人,眉头紧锁。他走到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大、动作还算利索的妇人身边,低声道:“婶子,换班歇会儿吧,让年轻点的顶上。”
那妇人抬起一张布满风霜的脸,麻木地摇摇头:“军爷…不碍事…早点堆高…早点轰开那鬼门关…”她咬着牙,又奋力抬起一筐土。就在她转身时,什长借着微弱的火光,瞥见她破烂的棉袄下,似乎藏着什么东西,用破布条紧紧绑在胸前。
“婶子…你怀里…”什长忍不住问道。
妇人动作猛地一僵,脸上那麻木的表情瞬间碎裂,露出一种混杂着巨大惊恐和刻骨悲伤的神色。她下意识地用沾满泥污的手死死捂住胸口,仿佛要护住什么稀世珍宝。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她干涸的眼眶,混着脸上的泥灰淌下来。
“是…是俺娃…俺娃的…小袄…”妇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泣不成声,“去年…去年冬天…冷得邪乎…俺娃才三岁…发烧…烧得滚烫…俺抱着他去城里…想求…求旗里的萨满…给点药…可守门的鞑子兵…说…说汉狗不配…不让进…俺…俺跪在雪地里磕头…头都磕破了…他们…他们哈哈大笑…还…还用鞭子抽俺…俺娃…俺娃就…就冻死在俺怀里了…就…就裹着这件小袄…”
她猛地蹲下身,再也支撑不住,放声痛哭起来。那哭声撕心裂肺,在炮火的间隙中显得格外凄厉刺耳,像一把钝刀子割着所有人的心。周围的妇女们也都停下了动作,默默垂泪,压抑的抽泣声连成一片。
年轻的什长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雪。他入伍前是个农家子,家里也有个刚会叫“哥哥”的小妹。他想象着那个三岁的孩子冻死在母亲怀里的画面,想象着母亲在雪地里磕头哀求却被鞭打的绝望…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瞬间冲上头顶!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刀锋在火光下闪烁着寒光,指向那如同巨兽般盘踞在前方、正不断喷吐死亡火焰的铁岭城墙,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杀——!杀光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生——!给死去的娃娃们报仇——!”
这声饱含着血泪的怒吼,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土山上下所有汉人心中的悲愤与仇恨!
“报仇——!”
“杀鞑子——!”
“推平铁岭——!”
怒吼声如同压抑了百年的惊雷,在硝烟弥漫的夜空下骤然炸响!这声音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比任何炮火都更猛烈,更震撼人心!它冲散了严寒,冲淡了疲惫,让每一个佝偻的脊梁都挺直了起来!民夫们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更加疯狂地挥动起手中的工具!士兵们握紧了武器,胸膛剧烈起伏,望向那座黑暗城池的目光,只剩下最纯粹、最决绝的杀意!
铁岭城头,多尔博依旧僵立在冰冷的垛口后。城下山呼海啸般的“杀鞑子!报仇!”的怒吼声浪,如同实质的巨锤,一下又一下,狠狠撞击着城墙,也狠狠撞击着他的耳膜和心脏。那声音里蕴含的滔天恨意和玉石俱焚的决绝,让他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他看不见篝火旁老农浑浊的泪,看不见中年汉子脸上的鞭痕,看不见文士冻僵的手指,看不见妇人怀中那件致命的小袄。但他听到了!那一声声血泪控诉,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嚎,那一声声同仇敌忾的怒吼!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名为“忠诚”的盔甲上,留下滋滋作响、无法磨灭的印记!
苏泰的话语再次在他耳边尖锐地回响:“民心在汉人那里!” 城外那山崩海啸般的怒吼,就是民心!是积压了数十年、被鲜血浸透、此刻终于彻底爆发的滔天民怨!而他,正站在了这民怨的对立面,站在这座即将被这民怨彻底吞噬的孤城之上!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手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深沉的夜空。一轮惨淡的冷月,不知何时从浓厚的硝烟后艰难地探出头来,将一片凄清冰冷的银辉,洒在城外那座如同巨大坟冢的土山上,洒在山下那些在仇恨驱使下如同蚁群般疯狂劳作的黑色人影上,也洒在他自己苍白而迷茫的脸上。
月光如霜,映照着他眼中那片剧烈翻腾、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