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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眼神里没有焦距。病房里还残留着那党参黄芪鸡汤的淡淡香气,混合着消毒水的冰冷气味。床头柜上,那碗金黄温热的汤已经彻底凉透,表面凝起了一层薄薄的油膜。旁边,那个深棕色的小药瓶静静地立着,瓶身的磨砂玻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
成才的视线缓缓移动,最终落在那只药瓶上。他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地、极其珍重地,握住了那只冰凉的小药瓶。
瓶身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他紧紧握着,仿佛握着某种支撑,又像是握着一个冰冷而沉重的秘密。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角,似乎有一抹极其细微的水光,在昏暗的光线下飞快地闪过,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夜色深沉,像浓稠的墨汁泼洒下来,将老A大队基地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只有零星的路灯在营区道路上投下昏黄的光圈,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办公楼大部分窗口都熄了灯,只有顶楼大队长办公室的窗户,依旧透出冷白的光线。
铁路独自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台灯的光线被他调得很暗,只照亮了桌面上很小一片区域,将他大半身影都隐没在浓重的黑暗里。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像一座小小的坟冢。
他面前的桌面上,摊开着一份文件。文件的标题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但“军区作训部”和“调任通知”几个加粗的黑体字依旧刺眼。旁边,还放着一张放大的、有些年头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更年轻一些的铁路和成才。两人穿着迷彩作训服,并肩站在一片训练场的障碍物旁,浑身沾满泥泞,脸上带着激烈对抗后的疲惫,但眼神都亮得惊人,嘴角还残留着一丝畅快的笑意。成才那时还很年轻,眉宇间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眼神纯粹而专注地看着镜头,或者说是看着镜头旁边的人。
铁路的手指间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烟,猩红的火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他没有去看那份调任通知,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张旧照片上。烟雾缭绕中,照片上成才那年轻、充满活力和信任的眼神,像一把温柔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此刻冰冷而疲惫的神经。
照片上那个泥泞却眼神明亮的成才,和病床上苍白、疏离、用沉默筑起高墙的成才,两张面孔在他眼前反复交叠、撕裂。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和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蔓延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掐灭了烟头,随手丢进已经溢出的烟灰缸里。然后,他的目光终于落回到那份崭新的调任通知上。
【兹任命:成才同志……拟调任军区特种作战参谋部……】
后面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这份通知,是他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顶着压力才最终促成的。参谋部,直属军区核心,平台更高,接触面更广,远离一线作战的危险,是无数军官梦寐以求的青云之路的起点。他曾经无比笃定,这才是成才该去的地方,是他能为成才铺就的最好的路。
可是现在……
铁路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青云路?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花园里袁朗那双燃烧着执拗火焰的眼睛,闪过那句像淬了毒的匕首般扎进他心窝的话——
“……您能给他青云路。但您能给他,在每一次生死一线时,那个毫不犹豫挡在他身前、替他去死的‘垫背’吗?”
那个小南瓜……袁朗……
铁路的视线再次落回照片上。照片里,成才的眼神那么亮,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毫无保留的锐气。那是属于战场的眼神,属于枪林弹雨和生死与共的兄弟的眼神。不是参谋部办公室里运筹帷幄却隔着千山万水的眼神。
一种前所未有的动摇,像藤蔓般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精心构筑的、为成才规划好的未来蓝图,在袁朗那近乎原始却纯粹得令人心悸的“常相守”面前,在成才病床上那疏离的拒绝和沉默的背影面前,第一次显得如此冰冷、遥远,甚至……苍白无力。
他给成才的,真的是成才想要的吗?还是……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投射?是他想弥补什么?还是他害怕失去什么?
铁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办公室里的黑暗和寂静将他紧紧包裹。烟灰缸里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许久,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铁路重新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布满了血丝,却沉淀着一种近乎沉重的清醒。他伸出手,拿起桌上那份崭新的、代表着无数人眼中通天捷径的调任通知。
没有犹豫。
刺啦——
纸张被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铁路面无表情,动作稳定而决绝,一下,又一下。那份承载着无数期望和算计的调令,在他指间被撕扯、揉捏,最终变成了一团皱巴巴、毫无价值的废纸。
他将那团废纸紧紧攥在掌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然后,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清冷的月光瞬间倾泻而入,照亮了他布满疲惫却异常冷硬的脸庞。他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猛地灌入,吹散了办公室里残留的浓重烟味。他摊开手掌,那团皱巴巴的纸被夜风卷起,如同一个被抛弃的、无足轻重的梦,打着旋儿,无声地坠入楼下深沉的黑暗之中,转瞬消失不见。
铁路站在敞开的窗前,任凭冷风吹拂着他额前散落的发丝。月光落在他深色的便装夹克上,勾勒出他依旧挺拔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的背影。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望着基地远处训练场上那些在月光下沉默矗立的障碍物轮廓,眼神幽深,像一口望不见底的深潭。
撕掉了调令,像是撕掉了一层沉重的枷锁,却又像是亲手斩断了某种一直支撑着他的执念。一种空茫的疲惫感,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站了很久。直到夜风将他的手指吹得冰凉。
最终,他缓缓关上了窗户,隔绝了外面的冷意和月光。办公室里重新陷入一片昏暗的寂静。铁路没有开灯,他走回办公桌后,沉默地坐下,高大的身影再次隐没在黑暗里,仿佛与这片沉重的夜色融为了一体。
军区总医院住院部大楼的走廊,在深夜显得格外空旷寂静。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照得地砖反射出冰冷的光。值班护士站的灯光是唯一温暖的橘黄,里面偶尔传来低低的交谈声和翻阅纸张的轻响。
袁朗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他身上的迷彩作训服还带着室外夜风的凉意和尘土的味道,显然是刚从基地赶回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他脚步放得很轻,径直走到成才病房门口,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习惯性地透过门上的观察窗朝里面看了一眼。
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成才侧躺在病床上,背对着门口的方向,身上盖着薄被,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单薄而安静。他似乎睡得很沉,呼吸平稳悠长。
袁朗轻轻推开门,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走到病床边,目光落在成才露在被子外的那只手上。他像往常一样,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动作轻得不能再轻,想去碰碰成才微凉的指尖,感受一下他的体温。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成才手指的瞬间——
“别碰我。”
三个字,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干涩,却异常清晰地响起,像冰凌碎裂在寂静的夜里。
袁朗的动作瞬间僵住,指尖悬在半空,距离成才的手指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他脸上的神情凝固了,带着猝不及防的愕然。
病床上,成才依旧背对着他,没有动。只有那三个字,带着冰冷的拒绝意味,清晰地回荡在病房里。
袁朗悬着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慢慢收了回来。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成才背对着他的身影,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受伤。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床头灯昏暗的光线在两人之间流淌。
过了几秒钟,成才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疏离和平静,却字字清晰地砸在袁朗心上:
“袁朗,我们谈谈。”
他没有转过身,依旧保持着那个背对的姿势,仿佛连面对都成了一种负担。
袁朗的心猛地沉了一下。他看着成才那拒绝交流的背影,一种不好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他沉默地走到床边的椅子旁,坐了下来。椅子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谈什么?”袁朗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成才依旧背对着他,沉默了足有半分钟。病房里的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
终于,成才开口了,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艰难地组织着语言:
“戈壁滩上的事……谢谢你。沙暴里,你挡的那一下。”他顿了顿,似乎在平复情绪,“还有……花园里,你那些话。”
袁朗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想开口,却被成才接下来的话打断。
“但是,”成才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到此为止。”
这四个字,像四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袁朗的心口!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成才的背影,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你太年轻了,袁朗。”成才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缓慢而残酷地切割着,“年轻气盛,容易把一时的冲动,当成……当成不得了的东西。把训练场上、生死关头那点相互依靠的本能,当成别的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斟酌更伤人的词句。
“我是你的中队长,是你的教官。带你特训,是我的职责。在戈壁滩上保护你,是任何一个老A带兵的人都会做的事,换做是吴哲,是齐桓,是任何一个三中队的兵,我都会那么做。”成才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公事公办”,“这跟你袁朗是谁,没有半点关系。”
“至于你说的那些话……什么垫背,什么挡枪……”成才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冰冷的嘲弄,“很幼稚,也很危险。这里是老A,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地方。你的命,是国家的,是部队的,不是用来给谁当垫背的!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更不要……再想。”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袁朗心上最柔软的地方。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他死死地盯着成才那冷漠无情的背影,胸腔里翻涌着巨大的委屈、愤怒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绝望。他想反驳,想质问,想冲上去扳过他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说清楚!可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至于其他的……”成才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终结意味,“……都忘了吧。对你,对我,对三中队,都好。”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彻底封死了所有的可能。
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床头灯昏暗的光线,将成才背对着袁朗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绝望。
袁朗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灵魂的泥塑。他看着那道决绝的背影,看着墙壁上那道冰冷的影子。成才的话,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四肢百骸,冻结了他的血液,也冻结了他所有汹涌的情感。委屈、愤怒、不甘……所有的情绪在极致的冰冷中,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死寂的荒芜。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突兀。
他没有再看成才一眼,也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朝着病房门口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又像是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僵硬,透着一股被彻底击垮的萧索。
直到病房门被轻轻带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病床上,那个一直背对着门口、仿佛凝固了的身影,才极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成才猛地翻过身,动作大得牵动了腰后的伤口,一阵剧烈的钝痛瞬间袭来,让他眼前发黑,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但他根本顾不得这些,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了心脏的位置!那里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绞痛,远比腰后的伤口更让他痛不欲生!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离水的鱼,胸腔剧烈起伏,却吸不进多少氧气。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刚才那些冰冷绝情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回旋镖,在他出口的瞬间就狠狠地扎回了自己的心上!比刀割更痛!
他看到了袁朗离开时那瞬间僵硬的背影,看到了那背影里透出的死寂和绝望。那画面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也烫穿了他所有强行筑起的堤防。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他死死咬住的牙关,从喉咙深处溢了出来。他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枕头里,肩膀因为剧烈的、无声的抽泣而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着。
枕头迅速被滚烫的液体浸湿。那冰冷的药瓶被他紧紧攥在另一只手里,瓶身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丝毫无法缓解心脏处那灭顶般的剧痛。
窗外,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浓稠如墨,沉沉地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