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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子婴推开麒麟殿的雕花木窗，秋寒裹着桂香漫进殿来。他望着阶前零落的梧桐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上那块刻有阿拉伯数字“62“的玉简——这是他穿越后自制的倒计时，每过一日便用匕首划去一道。玉简边缘已磨得圆润，那些深深浅浅的刻痕像极了前世实验室里记录数据的划痕。
“陛下，骊山工坊的五百张蹶张弩已运抵武关。“蒙毅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回音。白发老臣肩头落满霜尘，官袍下摆的泥渍在宫灯下泛着赭红——那是骊山特有的赤土，混着修陵刑徒的血汗，浸透了他策马三百里赶回的衣袍。
子婴转身时，冕旒的玉藻簌簌作响。他注意到蒙毅的右手始终按在腰间，那是多年戎马养成的习惯，即使佩剑早已解在殿外。“老将军可记得商君徙木立信？“子婴忽然蹲身，玄色深衣的袍角扫过蒙毅膝前。这个动作让老臣瞳孔微缩——二十年前，始皇帝也曾这般俯身拾起他坠落的冠缨。
蒙毅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三十年前在频阳修渠时，那些为争半亩薄田打得头破血流的役夫。那些黝黑的脊梁在烈日下起伏如浪，蒙恬将军的马鞭抽裂空气：“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君王，眼里燃着的却是另一种火——不是征伐六国的暴烈，而是要将整个大秦熔铸重生的炽热。
“明日将新弩陈列渭桥。“子婴的手指划过案上竹简，墨迹未干的《授田令》在烛光中起伏，“凡开满弓者，当场授田二十亩。“
殿角的铜漏滴答一声。蒙毅的视线扫过君王指尖——那里有细密的茧，不是握笔所致，倒像某种精巧工具的磨痕。“弩机需三石力，关中壮丁经年饥馑......“话未说完，案头的油灯突然噼啪爆响，灯芯炸开的火星溅在竹简上，将“二十亩“的“亩“字烧出焦痕。
子婴忽然轻笑。这笑声让蒙毅想起渭水冰裂的早春，那些在薄冰上试探的野狐。“老将军可知，人的潜力会在绝境中迸发？“他推开北窗，秋夜的风灌进来，卷起满案竹简，“当年长平之战，赵括的残兵饿着肚子还能连破秦军三道壁垒。“
蒙毅的鸠杖在地上顿了顿。他想反驳那场战役最后是白起坑杀四十万赵人，却见君王从袖中抖出一卷帛书——密密麻麻的红点标记着关中各郡县，旁注小字皆是“丁壮逃亡“、“黍种断绝“。
“这是韩谈暗访所得。“子婴的指尖停在一个朱砂圈注的“频阳“上，“若按秦律，这些逃户皆该黥面流徙。但朕要给他们一个回家的理由。“他忽然抓起案上弩机，青铜机括在掌中泛着冷光，“不是用剑逼着他们戍边，而是用土地引着他们守土！“
老臣的呼吸粗重起来。他想起昨日路过西市，那个卖黍饼的老妪将最后半块饼塞给瘦成骷髅的孩童。孩童的额头已有黥印，却还在喃喃：“阿爹说打完仗就有田......“
“陛下可知，当年商君立木，搬动者得五十金？“蒙毅的嗓音沙哑如磨刀石，“而今日二十亩田，不过勉强养活三口之家。“
子婴的瞳孔在烛火中收缩。他当然算过这笔账——每亩产粟不过一石半，二十亩仅够果腹。但那些数字在竹简上是死的，从老臣口中吐出却带着血味。“那就三十亩。“他抓起朱笔在竹简上勾画，墨汁溅到袖口，“不，五十亩！再免三年赋役！“
“陛下！“蒙毅突然伏地，白发垂落如雪，“频阳田册所载可耕之地，已不足十万亩！“老臣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若按此诏，需尽数收回宗室封田——“
“那就收！“子婴的吼声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他扯开衣襟，露出穿越后这具身体瘦削的胸膛，“老将军且看！“一道狰狞的箭疤横贯左肩——这是三年前胡亥纵马踏猎时留下的，“当年这一箭，本该要了子婴的命。“
蒙毅的指尖颤抖着抚过伤疤。那些发黑的皮肉纠结如老树根，让他想起骊山脚下被雷劈焦的槐树。“知道朕为何活下来吗？“子婴的声音突然轻如耳语，“因为箭簇卡在了先王所赐的玉珏上。“他从怀中掏出半块残玉，蟠螭纹间还嵌着锈蚀的铁片。
老臣的眼泪突然砸在玉珏上。始皇帝赐玉那日的场景如在眼前——年轻的公子婴在章台宫跌跌撞撞接住玉佩，始皇帝抚着他的头说：“我儿当如玉之坚。“
“所以老将军明白了吗？“子婴将残玉按在蒙毅掌心，“大秦要活，就得把箭簇从自己的血肉里挖出来！“他转身指向殿外漆黑的夜空，“那些宗室封田就是腐肉，刘邦项羽就是箭簇！“
更漏的水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蒙毅的鸠杖在地上划出深深的刻痕，当他抬头时，眼底的血丝如蛛网密布：“老臣愿做陛下手中的挖箭刀。“
子婴却摇了摇头。他取过蒙毅的鸠杖，在青砖上画出连绵的山脉：“骊山往西三百里，有片河谷叫'金城'。“杖尖顿出一个凹点，“孝公年间，那里曾开垦军田二十万亩。“
蒙毅的呼吸停滞了。他当然知道金城——那是商鞅被车裂后，老世族连夜焚毁的变法遗痕。二十年来，荒草早已淹没田垄，野狼在界碑上磨牙。
“朕要老将军做的是犁铧。“子婴的杖尖狠狠划过砖石，火星迸溅，“带着刑徒军去金城，把那些被血浸透的荒土翻开！“他的声音忽然哽咽，“让战死者的骨灰做肥料，让逃亡者的眼泪做春雨——“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韩谈捧着漆盒跌跪在门槛处：“陛下，武关急报！楚军前锋已至丹水！“
子婴的手还按在蒙毅肩头。他感到老臣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弓弦，就像当年在易水河畔，蒙恬将军的臂膀也曾这般坚硬如铁。
“拟诏。“年轻的秦王转身时，冕旒的玉藻遮住了眼底的泪光，“擢升蒙毅为平虏将军，总领金城垦田事。“他扯下腰间玉璜掷在地上，“持此物者，可调用大秦每一粒粟、每一寸铁！“
蒙毅的额头再次触地。这次他闻到了青砖的腥气，混着玉璜坠地扬起的微尘。当他起身时，发现君王的指尖在案下微微颤抖——那玉璜本是始皇帝赐予历代太子的信物。
“老臣......“话音未落，子婴已抓起他的手腕。君王的掌心滚烫，像握着烧红的剑柄：“明日启程前，去太医署取药。骊山地宫阴湿，你的腿疾该犯了。“
蒙毅这才惊觉，自己的右膝不知何时已肿如馒头。二十年前邯郸之战留下的箭伤，每到秋雨时节便钻心刺骨。他忽然想起那个雪夜——蒙恬将军将自己的护膝强行套在他腿上：“蒙氏可以战死，但不能跪着死！“
五更梆子敲响时，蒙毅退出大殿。他在阶前回首，看见子婴正伏案疾书，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山海经》壁画上，与那些上古神兽的轮廓融为一体。东方泛起鱼肚白，而骊山方向的天空却泛着诡异的暗红，像未愈的伤口在渗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