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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影婆娑的禅院里，青石板上凝着朝露。我跪坐在蒲团上，面前三尺黄铜镜台映着朦胧晨光，镜面却空无一物。
“弟子求问，为何最想抓住的沙砾，总从指缝流得最快？“我攥紧腰间那枚磨得发亮的玉坠，那是三年前未送出的生辰礼。茶汤在紫砂壶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声。
老禅师从经卷间抬头，枯枝般的手指轻点镜台：“且看这镜中可有你的倒影？“
“镜面蒙尘，弟子这就擦拭。“我掏出素帕欲拭，却被竹杖拦住。
“且慢。你日日擦拭的，是镜面还是心头妄念？“杖尖在铜镜边缘划出清越声响，“世人总道镜台蒙尘，却不知尘埃本在观镜人眼中。“
暮鼓声里，茶烟袅袅盘旋成莲花形状。老禅师斟了半盏茶：“当年达摩东渡，携来的不是经书，而是面空镜。你可知其中玄机？“
我盯着镜中模糊的轮廓：“空镜照见本来面目？“
“错。“竹杖忽然击打镜台，嗡鸣声惊起檐下白鸽，“空镜本是幻相，连'本来面目'亦是虚妄。你执着要见的，究竟是镜中影，还是观镜心？“
檐角铜铃被山风摇醒，叮当声里混着师父的轻叹：“那年雪夜，有痴人抱镜立于崖边，说要照尽世间明月。你说他最后照见了什么？“
“想是...皓月当空？“
“他冻僵前最后一念，是懊恼镜面结了冰霜。“老禅师将茶盏推至镜前，“却不知明月始终悬在头顶，何须借镜观照？“
我突然想起玉坠原主的话：“你总说玉能养人，却不知是人养玉。“茶汤在盏中荡出涟漪，惊散了镜台上的晨光。
“且看这茶碗。“老禅师忽然将茶汤泼向镜面，“你说茶水污了宝镜，我却道镜台本空，沾染的不过是观者执念。“
水流顺着铜镜纹路蜿蜒，在晨光里折射出七彩光晕。我的倒影在涟漪中扭曲变形，玉坠突然从掌心滑落，却在触及青石板的刹那被竹杖接住。
“好险！这可是...“我慌忙去接，却见师父将玉坠悬在镜前。
“你日日摩挲的，究竟是玉的温度，还是旧日残影？“枯瘦的手指松开，玉坠坠落的轨迹突然凝在半空——原来被蛛丝悬在梁间，“看那蛛丝，可像你心头千千结？“
山雾漫进禅房时，铜镜已蒙上水汽。老禅师以袖拂镜：“现在再看。“
朦胧镜面映出窗外竹海翻涌，一只蓝尾雀正啄食竹实。我的倒影与山色重叠，玉坠在雾中泛着温润的光。
“三年前你冒雪登山，说要斩断情丝。“师父突然说起旧事，“却在功德箱里投了全部盘缠，求菩萨成全姻缘。“
我耳根发烫：“弟子愚痴...“
“愚不在求，而在求时忘了自己亦是菩萨。“竹杖点地三声，梁间蛛丝应声而断，玉坠稳稳落回我掌心，“你当日若知这玉本是你山中拾得，何须苦求他人来认？“
晨钟撞破山雾，铜镜突然映出清晰面容。我怔怔望着镜中人眉间红痣——与玉坠雕纹竟有七分相似。
“这玉...原是刻着我的生辰？“
老禅师笑而不答，却将半面铜镜转向朝阳。暖光透过镜面古老的裂隙，在我衣襟投下蝴蝶形状的光斑。
“你看这破镜。“苍老的手指抚过镜缘裂痕，“当年被求不得者摔作两半，却因此得了大造化——半面照尘世，半面映佛心。“
山风穿堂而过，携来后山桃瓣落在镜台。粉白花瓣覆住铜镜中央的八卦纹，恍若给旧伤痕缀上新妆。
“世人总在圆满处见残缺，却不知残缺本是圆满相。“师父突然将铜镜掷向石阶，在我惊呼声中，裂纹蛛网般绽放的镜面竟映出漫天霞光。
无数镜片中的朝阳彼此辉映，玉坠在光瀑中浮沉旋转，最终停驻在我颤抖的掌心。裂纹深处，十八岁的自己正在溪边拾玉，眉眼含笑。
“现在可明白了？“老禅师拾起最大的镜片，“你苦求不得的，不过是镜中幻影。当知真正的明月...“
山岚倏散，晨曦洒满禅院。我望着满地镜片中的万千朝阳，突然笑出声来：“原来明月始终在我眼里。“
松涛声里，玉坠被轻轻放在镜台中央。铜锈斑驳的八卦纹上，一滴朝露正沿着裂缝缓缓滑落，将无数个太阳串成念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