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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寺的暮鼓穿透松林时，玄明法师正在擦拭佛前那面青铜古镜。镜面斑驳如老僧额头的皱纹，却仍倒映着窗外流动的霞光。新入寺的慧觉捧着相机急匆匆跑来，衣襟沾着草叶，像只迷途的幼鹿。
“师父，弟子在断崖守了三天。“慧觉打开相机屏幕，晚霞在电子囚笼里凝固成死板的色块，“明明亲眼所见是千层锦绣，拍出来却像烧糊的绢布。“
古镜在玄明掌中缓缓转动，将半扇窗棂的残阳碾成碎金。“十年前有位施主，捧着价值连城的西洋镜来求法。他总说要将明月装进铁盒，可那铁盒里的月光，比井底蛙眼中的天穹还要狭窄。“
慧觉的手指在快门键上摩挲：“可世人皆以相片为真。“
法师引他至藏经阁前。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吟，惊起檐下筑巢的雨燕。玄明拾起片枯叶盖住青石板上蜿蜒的蚁群：“你且说说，是叶遮住了路，还是路本在叶下？“
年轻僧人额角渗出细汗。暮色里，玄明的袈裟泛起云水纹：“当年达摩东渡，九华山有位画僧，耗尽半生绘百丈岩的雾霭。直到某个霜晨，他看见自己倒映在晨露中的眉眼，方知万相皆在方寸灵台。“
晚课钟声里，玄明带弟子登上观云台。远山如黛，残阳正将云海点燃。法师忽然用袖袍遮住慧觉双目：“此刻天地何色？“
“赤金流转，紫气蒸腾。“
“若老僧说此刻乌云密布呢？“
“师父说笑，弟子明明......“
玄明撤去衣袖，天际线处确有铅云翻涌。“你见晚霞是真，我看乌云亦非虚妄。六祖曾言：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他指向山下村落，“炊烟里的妇人，牢狱中的囚徒，病榻上的老者——同片天空在他们眼中，可有半分相似？“
慧觉手中的相机垂落身侧。暮风卷起玄明的白须：“唐时长安有位镜匠，造出能照见五脏的宝镜。某日镜中忽现自己少年模样，他大恸三日，砸碎所有明镜。你可参得其中禅机？“
“弟子愚钝。“
“世人总说镜中花非真花，却不知镜外花亦是刹那芳华。“玄明抚过石栏上的青苔，“你拍晚霞时，可曾想过是霞光在取景框里失真，还是取景框框住了你的心？“
月色初升时，玄明取来那面青铜古镜。镜中弯月被铜锈割裂成数瓣，却仍流转着泠泠清辉。“永嘉禅师云：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正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
慧觉若有所思：“所以相机并无过错？“
“错在将大千世界拘成方寸，错在把无量光明折算成像素。“玄明以指叩镜，声如空谷磬音，“昔年佛陀拈花，迦叶破颜，何曾需要快门定格？“
晨钟再响时，慧觉独坐山门前。露水沾湿他的僧鞋，相机静静躺在石阶旁。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他忽然想起童年偷尝的麦芽糖——那种甜味，是任何琉璃罐都封存不了的。
“师父！“他奔向正在扫落叶的玄明，“弟子明白了！昨日拍霞光时，弟子满心想着构图参数，却忘了呼吸天地间的流风。“
玄明扫帚未停，满地银杏叶旋成金色漩涡：“当年怀素和尚醉后狂草，世人只见墨迹飞舞，哪知笔锋里藏着整个盛唐的月光。“
某日暴雨初歇，慧觉在藏经阁发现本残卷。泛黄的纸上画着跌坐僧人，身后霞光如孔雀开屏，画旁题着褪色偈语：“不求丹青染虚空，但使灵台长明灯“。他忽然泪流满面——原来八百年前的画僧，早参透了快门与真如的玄机。
七月盂兰盆节，香客带来最新款相机。慧觉为众人拍完合影后，将设备还给施主。妇人诧异：“小师父不拍些山景？“
年轻僧人合十微笑，指间垂落的佛珠映着虹光：“贫僧的眼睛，此刻正在为云朵超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