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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钟刚响过三声，灶房里腾起青烟。
小沙弥净空跪坐在土灶前，额角挂着细汗，左手握着的蒲扇悬在半空。灶膛里的火苗明明灭灭，映得他眼底一片斑驳。自半月前受命看顾禅院伙房，这灶火便总与他作对，不是火舌窜得太急烤焦米粥，便是灰堆里余烬太弱闷不熟豆羹。
“添柴要如春雨落，急不得也缓不得。“身后忽传来苍老话音，净空慌忙起身合掌，见明觉禅师扶着竹杖立在门边。老僧粗布袈裟上沾着晨露，目光却比殿前铜香炉里的长明灯更亮。
“师父教诲的是。“净空垂首盯着自己磨破的僧鞋，喉头滚动两下，“只是这火候实在难把握，昨日熬的茯苓汤......“
“昨日汤药苦得能点醒痴儿。“老禅师轻笑打断，枯枝般的手指掠过灶台，拈起半截松枝投入火中，“你当是烧火，实则是在烧心。“
净空怔怔望着新添的柴薪噼啪炸开火星，忽觉手背一烫，原是蒲扇脱了力，扇骨磕在灶沿震得虎口发麻。他弯腰去捡时，瞥见师父僧袍下摆沾着几点暗红泥印，蜿蜒如三月里后山未化尽的残雪。
“去把东墙角的陈茶取来。“明觉禅师突然转身，竹杖叩地声惊飞檐下麻雀。净空捧着积灰的陶罐回来时，老僧已盘坐在灶前，将粗陶茶碾摆得端正。
茶饼在石臼里碎裂的声响细密如雨。净空跪坐一侧，看师父枯瘦手腕悬腕推碾，忽然想起初入山门时，这位名震江南的禅门尊宿手握戒尺的模样。彼时戒堂烛火摇曳，三十戒条诵毕，他后背僧衣都被冷汗浸透。
“当年你师祖教我点茶，在这灶前跪了七日。“明觉禅师忽然开口，茶末簌簌落进陶壶，“第一日水沸如雷，第二日火灭三回，到第七日......“
净空盯着壶嘴腾起的热气，耳畔传来师父低缓的话音：“第七日雨落瓦当，老和尚说'炉冷方知雪水甜'。“话音未落，沸水冲入陶壶激得茶香四溢，那香气却与往日不同，裹着松烟与陈年梅子的酸涩。
茶汤入喉时，净空被呛得咳嗽。这陈茶苦得钻心，涩味在舌根缠成团，偏又回甘绵长如后山石缝渗出的清泉。老僧握着茶盏的手稳如古松，浑浊眼底映着灶火：“可知为何用陈茶？“
“新茶火气太盛？“净空试探着答，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缺口。
“是旧伤最知疼。“明觉禅师忽然起身，竹杖点在少年肩头，“去把西廊落叶扫净，未时前莫停。“
日头攀上银杏树梢时，净空握着竹帚的手掌已磨出水泡。西廊九曲十八转，刚扫净的转角又被山风送来新叶。他望着满地金黄忽觉眼眶酸胀，想起家中病榻上的母亲，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自己跪在山门外的青石阶。
“叶落不因风动。“不知何时出现的明觉禅师踩过满地残叶，手中托着个粗瓷碗，“喝。“
净空仰头灌下药汤，苦得浑身发颤，却觉喉间火烧火燎的疼痛稍缓。老僧苍老的手掌忽然覆上他头顶：“当年我扫这廊子，扫到第七日忽然明白——“
山风卷着碎叶扑进廊内，净空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落叶不是扫的，是看的。“竹帚被轻轻抽走，明觉禅师佝偻着背，却将一片银杏叶扫得腾空飞旋，“你看这叶子，春生时嫩得像能掐出水，秋落时皱如老僧面皮。可它飘摇半生，最后落在哪处泥土，重要么？“
净空望着那片金叶坠入廊外溪水，喉头忽然哽住。晨起时灶火的焦躁、扫叶时掌心的刺痛、喝药时喉间的苦涩，此刻都化作溪面浮动的碎金。
暮鼓响起时，师徒二人立在伙房檐下。灶膛里余烬将熄未熄，映得净空面上忽明忽暗。明觉禅师忽然将半块冷掉的炊饼塞进他手中：“吃。“
饼渣簌簌落进衣襟，净空嚼着嚼着，尝出点麦芽糖的甜味。老僧拄着竹杖往禅堂去，背影融进渐浓的暮色：“明日换你煮陈茶。“
山月爬上飞檐时，净空跪坐在冷灶前。指尖抚过师父用惯的茶碾，忽然觉出石纹里藏着经年累月的暖意。暗红炭灰中，一点残火星忽地炸开，映亮少年眼底重新燃起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