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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竹影扫过禅房纸窗时，玄明正往香炉添第七块降真香。铜磬余音里，手机屏幕忽然绽出青莲纹，惊得檐角铁马叮咚三响。
“她哭得比盂兰盆会的焰口还凄惶......“
“可是说檐角铜铃被野风吹走了？“
玄明指尖檀香灰坠在《楞严经》扉页，洇开一团墨色漩涡。老僧用竹签拨开香灰，露出“见见之时，见非是见“的残句，惊觉经卷边缘竟结着细小的蛛网。
禅师长眉微动，腕间伽楠珠碰响案头龙泉青瓷。二十年前梅雨季漫上记忆，有位穿月白衫子的女施主总在申时叩响山门。青苔斑驳的“洗心“碑前，她怀里的白猫金瞳灼灼，倒比佛前琉璃灯更亮三分。
“油纸伞骨断了三根。“她总这般说。
年轻比丘跪在滴水檐下修补紫竹伞骨时，檐溜正巧坠在女子绣鞋前的青砖凹痕里。伞面映着白猫伸懒腰的模样，爪尖勾破的孔隙漏下细碎天光。
“其实破洞只漏星光。“老僧突然将冷透的茶汤泼向庭中古井。涟漪吞没井底倒影的刹那，玄明瞥见水面闪过西洋绸伞的银边，伞柄缀的铃铛恰是当年修伞的工钱所铸。
晨雾漫过西墙时，玄明攥紧僧袍下的手机。锁屏仍是去年盂兰节拍的河灯，暖黄光晕里浮着半句未发送的偈子。锡杖敲打石阶凹痕的脆响惊散幻影，积水里的碎月便跳上禅师雪白的长眉。
“补伞人总以为自己是撑伞人的影子。“锡杖尖挑起半片枯荷，惊走叶底酣眠的雨蛙，“你看这荷叶承的露，酿酒人说它是醉魂，煎茶人说它是禅髓，可曾有谁问过露水自己的心意？“
玄明忽觉掌心刺痛。垂眸才见香灰里埋着半枚生锈的伞钉，血珠渗入《楞严经》“狂性自歇，歇即菩提“的字缝，竟像极了梅雨时节墙根的蜗涎。
禅房深处传来木鱼空洞的回响。老僧掀开蒲团下的暗格，取出一柄缠着褪色红绳的铜钥匙：“随我去藏经阁取《指月录》罢。“
寅时的露水打湿了七十二级石阶。玄明举着风灯照见“无住阁“匾额时，惊觉匾角悬着的青铜镜已生出翠色斑痕。禅师却将钥匙插入西墙第三块活砖，机括声惊起梁间栖燕，露出半卷用孔雀金线装裱的《百喻经》。
“当年监院大师兄在此处藏过酒。“老僧拂去经卷上的燕泥，露出“渴见水喻“的章节，“却不知有只白猫常来偷饮砚中残墨。“
玄明嗅到霉味里混着极淡的牡丹香。展开的经卷夹着一片干枯的菩提叶，叶脉间竟用蝇头小楷写着：“伞骨三十又六根，补了旧痕生新痕。“背面则是更潦草的字迹：“昨夜母猫生了三只狸奴，眼睛像你点的茶筅沫。“
晨光刺破雾霭时，他们抬着经箱返回禅院。玄明踩到青砖缝隙的刹那，整座庭院忽然响起清越铃声。禅师用锡杖划开满地斑驳树影，露出砖下纵横交错的铜槽——暴雨时节，这精妙的导水机关会化作满庭清音。
“三十年前，有位官家小姐捐钱重铺了地砖。“老僧杖尖轻点东南角，“说听雨打铜槽胜过三百罗汉诵经。“
玄明顺着锡杖望去，见那处铜槽纹样格外繁复，细看竟是纠缠的并蒂莲。莲心凹处积着经年尘灰，却有一小块光亮如新，似被什么物件反复摩挲。
斋钟撞破最后一片夜色时，玄明在斋堂廊下发现个古怪的功德箱。箱顶孔洞被铜钱塞得满满当当，箱身却绘着《九色鹿经变》——那衔着灵芝的鹿角尖上，分明停着只水墨点染的白猫。
“香客们总往这里投问姻缘的卦金。“典座僧捧着粥钵经过，“却不知这箱子通着方丈禅床下的暗道，当年......“
典座突然噤声。玄明转头看见禅师立在垂花门下，手中锡杖挂着个褪色的端午香囊，流苏里缠着几根银白的猫毛。
午后晒经会上，玄明在《景德传灯录》里翻出张泛黄的相片。梅雨中的石阶泛着青光，年轻僧人正在修补的油纸伞却消失不见，唯留女子怀中白猫的瞳孔里，映着伞骨投下的十字阴影。
“典座说那白猫活了二十三个春秋。“不知何时出现的禅师，正用艾草烟熏着受潮的经卷，“总爱蹲在藏经阁顶看月亮。“
玄明忽然明白井中碎银般的月影为何夜夜不同。他想起昨夜电话里支离破碎的抽泣，此刻忽然化作檐角铁马的空响——那铃舌早被山风磨成了月牙形状。
暮鼓响起时，玄明跪在药师佛前擦拭长明灯。琉璃灯罩突然映出个模糊的西洋绸伞轮廓，伞骨分明是三十年前他亲手修复的紫竹。待要细看，灯花爆开的星火已吞没了幻影。
是夜玄明梦见自己化成了一滴檐溜。坠落的瞬间，他看见穿月白衫子的女子在青砖上放了个彩釉猫食盆，盛着的不是鱼饭，而是半块芝麻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