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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功名之累
正殿大屋内。我和先生依然对桌而坐。
茶几上的酒坛已经被喝掉小半，盘中的肉眼看着也要吃光。我似觉得醉了，抬头望望先生，他却也正两眼朦胧着望我。
“咋样？今晚喝得高，高兴吗？”先生有些醉了，深深俯下身去，顺手把一个茶盏打翻，猛然又惊醒，抬起头来。
“你们当时去的那桃花坞，好玩吗？”我的心里，却惦记着这一块儿。意外怀疑，那时就有桃花坞了？敢情这桃花坞天生就与先生有缘？
“很是不错，的确是好地方，虽然有些残败。那桃花坞，其实自唐时就有了，‘桃坞论今昔’，你可曾听说过？徐大焯在《烬余录》中曾有记载，言说桃花坞‘入阊门河而东，循能仁寺、章家河而北，过石塘桥出齐门，古皆称桃花河。河西北，皆桃坞地，广袤所至，赅大云乡全境’。其实那时这儿还未曾有人筑园，直到大宋熙宁年间，东坡先生好友梅宣义在此首筑‘五亩园’，遂成桃花园林，因内有数株古梅，又称‘梅园’。后绍圣时枢密章楶始筑桃花坞别墅，占地数百亩。宋末时突生兵变，该地从此败落废弃，虽有人感兴趣，却再无兴起。直到后来决定与九娘长相厮守，我才决定买下它，几乎全凭自己卖画所得，重建桃花坞，成为我一生闲居之所。”
“哦！原来这座桃花坞还有这么多颠沛经历。先生，我却还有一问，您本来在画艺上师从沈周先生，后来为何又出来个周先生？似乎沈周、周臣两个名号容易令人生疑，有人怀疑为同一人，这其中历史传说是否有误？”
“有误？呵呵，分明是明摆着的事情，沈先生和周先生均工书画，路途却不一样，一个是博取众长，出入宋元各家，继承董源、巨然及元黄公望四家，又参以南宋李、刘、马、夏，完全粗笔水墨风格。一个是取法李唐派系，所画山石坚凝，乃非院派的院派画家。这二人，却又均为我师，此生书画，得益真非浅也……”
当年十三、四岁时，先生又投到周臣门下读书，又是沈周先生介绍的。沈周先生其时对包括先生等几个弟子说，我的书画，有承启，但止于我个人写意，你们想要有所长进，得博取百家才是。沈周先生的胸怀不可谓不开阔，竟使几个小子感激涕零，深为沈周先生数年来的辛劳付出而感动。
那时节，他的几个狐朋狗友似乎都不愿离开他，便一齐跟了他投到周先生门下。
这其中，似乎又多了一个人物，都穆。哦！这可是一个一生跟他说不清是非恩怨的人物，他居然也是周先生的学生。
另有一件，因周先生亦是文学书画样样精通，自从之后，沈诚先生倒不再教导他们，仍回家专心开自己的馆子授徒。
那时跟周先生学习，周先生却也有自己的教导方法。他不但推崇沈先生，还时不时拿苏州府历史上著名人物来渲染说事。比如位列唐宋八大散文家之一的范仲淹，他的《岳阳楼记》天下无人不知，意外的是，他竟也做过苏州知府。还有宣德八年的曹鼐，为癸丑科状元，位至首辅。另有英宗正统四年施盘状元，以及成化八年的状元吴宽，其乡试会试均第一，直至殿试被钦点为当朝状元。这些人当中，施盘和吴宽又均是正宗吴县人，以小小吴县，竟连出两名状元郎，又怎不令人称羡？
周先生的说教内容，沈周先生也曾提及。只不过，那时先生是懵懂小儿，毕竟混沌些，听了只是羡慕，却无暇顾及专心追求。现今小儿辈都已经十四五岁，已到少年状志之时，闻听这些逸事，热血却也沸腾。
其时，小伯虎在家听到最多的是父亲唐广德的说教。他父亲这样教导他：“儿子，咱家一切事务，都不要你出手相帮，你只要给我好好学习，你要拜先生，我可以给你请苏州城内最好的先生。沈周先生、沈诚先生，还有周先生的学问你都体会到了吧？只要你能学人家吴宽状元，还有前几年中殿试榜眼的王鏊进士，包括徵明他爹文林先生一样得中高科，爹这辈子虽死也可以瞑目了。”
“爹，科考真有那么重要？我看你整天忙碌酒肆，家中酒肉银钱所有不缺，咱家小日子不也过得挺舒坦吗？”
“好儿子，虽然咱家吃喝不愁，怎比得上官宦世家要权势有权势，要名禄有名禄？想我再发达，不过一个小土财主，我此生虽一心想改换门风，但凭我的心思也只能这样了。爹现在啥也不想，就等着你为唐家改换门庭光宗耀祖呢！”
先生那时候还年少吧？他似乎听不太懂父亲内心的深意。但从父亲脸上，他已经感觉到父亲的焦虑和期盼。是啊！父亲一心供自己读书，而且家务活不许他做一点。父亲对他的期望远远超过他弟弟唐申。已经八九岁的弟弟，至今还未正式入塾呢！或许，自己只有科场得意，也就完成父亲的心愿了。
对了，先生还有一个小妹妹呢！今年也已经六岁了，爹给她起名字叫唐小娥，一段时间里，她似乎是先生的“跟屁虫儿。先生当她面曾无数次这样笑话过她，可是她却不肯听，依然整天跟着。直到有一天，先生和张灵约了一块儿下湾塘洗澡，小娥依旧跟了，直到池塘边上，先生先叮嘱她不准靠近，她也听话，只在附近小树林内玩耍，只是后来一条恶狗从巷子里窜出来，吓得她连忙朝池塘跑，一直跑到池塘边上，一眼看到两个赤条条的人儿……
那一次，先生一回到家就受到父亲老唐的责罚。妹妹太小，她回家后就跑到爹眼前哭，她爹一问就明白了，立刻怒不可遏。老唐责罚先生，一般就是按着他老爷子当年教训他的那一套，跪一柱香的搓衣板。但是老唐并不知道，在他跪了有半柱香的时候，小妹妹却偷偷拿了两只棉袜子，叫他塞到膝盖之下，一时之间，先生竟也感动得眼泪汪汪。
再往后，父亲就不让小娥跟着先生玩了。老唐的心思，儿子毕竟是读书之人，在外结交的也多是男人。一个小女孩，整日里在外东奔西走，看到的是不尽的世俗之事，慢慢长大了，肯定会影响到她的人生。
不过，先生只要每日回家，还是喜欢先找小娥，带她到街上走走。
年过十四之后，父亲对先生的管教似乎越来越严，先生其时也稍稍明白了一些人生和社会的道理，于是开始收些心思，再回到家，便坐到父亲老唐给自己专门设置的书屋，认真坐下来翻阅那些传统经书。而小娥，父亲也轻易不让她打扰自己。
其实学习对于先生来说，并非是一件难事儿。当时在私塾之内，周臣先生数次出题测试，小伯虎都对答如流，而且写得一手俊秀的好字。同时跟周先生学画的允明，他的字早已写得出神入化，看到小伯虎的正楷，竟也啧啧称奇。还有他的画，似乎也有独特的灵秀在内，不过四五年，竟有些超过允明了，这令沈周先生意外大喜。
但很不幸，这年夏天，允明的父亲突然病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