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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炮轰鸣,一点点的在敲打着巩县。
曹洪伫立在西门城墙后方一处厚实的藏兵洞里,背脊挺得笔直,原本应该有些气势的,但是因为头顶上一阵阵的因为震动落下的尘土,多少有些狼狈模样。
他脸色铁青,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肌肉虬结滚动,每一次远处传来的轰鸣都让曹洪脸颊抽搐一下。
虽然说藏兵洞内很安全,除了时不时尘土落下之外,没有什么问题,空气也流通顺畅,但是曹洪依旧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着,一点点的锁紧,带着一种血液凝滞的窒息感。
火炮的怒吼,沉闷而极具穿透力,如同重锤擂在蒙着湿牛皮的大鼓上。
不是皮破,就是鼓裂。
随着每一次轰鸣从远方炸响,脚下的夯土地面都会一颤一颤。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
随后藏兵洞上方的拱顶就会簌簌落下细密的尘土,扑簌簌打在冰冷的铁甲和头盔上,钻进领口,带着一股呛人的土腥和石灰味。
洞壁粗糙的石块缝隙间,细小的碎石也是不安地跳跃着……
有时候曹洪都会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的洞内,似乎下一炮就可能砸破了这藏兵洞的夯土,穿透过来!
原先攻土垒的时候,是四门火炮,现在变成了十二门!
翻倍的火炮带来更为密集的炮弹,也带来了加倍的压力。
曹洪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的脏器,也跟着那沉闷的节拍在震颤。
仿佛那些炮弹不是砸在城墙上,也不是砸在他头顶的角楼城门楼上,而是直接砸在他的心坎上,一锤,又一锤,将他的骄傲、他的筹谋、他作为大将的威严,一点点砸进冰冷的沼泽里,一点点的淹没……
『报——!』一个浑身尘土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冲进洞内,声音嘶哑变形,『角楼中弹!全碎了!整个塌了半边,弟兄们……全埋在里面了!』
『报——!箭楼也没了!有一发霹雳……砸中箭楼顶棚……整个,整个都炸开了!值守的兄弟……死伤……惨重啊将军!』另一个传令兵几乎是哭喊着扑倒在地。
『报——!』第三个传令兵人还没到,带着绝望的颤抖声音先冲了进来,在藏兵洞内回荡,『骠骑军藤盾阵已推进至护城壕前一百五十步!其步卒正在填外壕!我们……我们不能反击,一旦看见我们弓箭手……他们,他们就开炮了!』
坏消息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密集得让人喘不过气……
每一个『报』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曹洪紧绷的神经。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但是洞内那混杂着尘土,血腥和硫磺硝石燃烧后的刺鼻气味,吸进去,如同吸入刀片一般的痛苦。
骠骑大将军斐潜……
好强的手段!
曹洪咀嚼着这个名字,恨意如同毒藤在心底疯长。
骠骑军的这种进攻方法,与他预想的,或者说是他所熟稔的,属于这片古老土地数百年来奉为圭臬的战争模式完全不同!
什么蚁附攀爬,血肉相搏,将帅斗智,士卒斗勇……
统统没有!
霹雳炮轰啊轰,等到时机成熟冲啊冲!
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曹洪最恨这种方法了!
这算什么?
先用那些喷吐雷霆与火焰的怪物,隔着数百步,将他苦心经营的外围工事、了望塔楼,像顽童捣毁沙堡般轻易抹去!
压缩他的空间,碾碎他的士气,然后……
然后便是那令人胆寒的『一步到胃』!
这种蛮横、不讲道理、却又高效得令人绝望的进攻策略,让曹洪以及他麾下习惯了弓弩对射、刀矛厮杀的曹军将士,感到前所未有的憋屈、恐惧和深深的不适。
河东的噩梦又一次在曹洪脑海中翻腾。
那如出一辙的雷霆轰鸣,那同样摧枯拉朽的推进速度!
在河东时,他们措手不及,一败涂地。如今到了巩县,本以为依托坚城,能扳回一城,可结果呢?
除了在土垒多守了几天……
那还是因为骠骑军根本没认真打!
大汉山东,这个庞大的帝国躯壳,早已按照固有的模式运转了三四百年。
它像一艘在腐朽沼泽里浸泡了太久,已经是积重难返的巨舰。
船身遍布虫蛀,缆绳朽烂,帆布千疮百孔。
而船上的舵手,那些颍川的,谯沛的衮衮诸公,并非不知航向有误,但每一次试图调转那沉重的舵轮,都牵动着无数盘根错节的利益,根深蒂固的惰性和早已僵化的思维。
想换航道?谈何容易!
它只能在泥沼中缓慢下沉,眼睁睁看着斐潜那艘装备着新式技术,灵活而致命的小艇,绕着自己喷射出毁灭的火焰。
角楼、望楼、城门楼……
这些城防的眼睛和利齿,在雷霆之炮的轰击下,如同纸糊的玩具般纷纷碎裂、坍塌。
巩县仿佛变成了一个被刺瞎双眼,敲掉满口牙齿的巨人,虽然还能凭借庞大的身躯站立,但视野被严重压缩,感知变得迟钝。
火炮的炮弹,即便是没有直接命中角楼哨塔等重要目标,也或是狠狠砸在厚重的城墙墙体上,留下狰狞的凹坑和蛛网般的裂痕,或是擦过女墙城垛,将夯土的垛口炸得粉碎,碎石如雨点般飞溅,砸伤躲闪不及的士兵。
也有一些炮弹带着尖锐的呼啸越过城墙,砸入城中。
西城靠近城墙的一片区域,就被多枚炮弹命中,房屋垮塌损毁……
这种只能龟缩挨打,毫无还手之力的巨大挫败感,侵蚀着曹军士气。在这被单方面的蹂躏中,似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崩溃瓦解。
『传令!』曹洪的声音在狭小的藏兵洞里嗡嗡回响,『所有箭楼、角楼守军,即刻起,只留哨旗手及一伍死士!其余人等,立刻避入藏兵洞及甬道!床弩、投石机,全部后撤至城墙内侧!不得暴露于外!违令者,军法从事!』
既然斐潜是想用火炮拔掉他的远程火力和眼睛,那他就先把这些都藏起来!
那些砖石木构的防御点在炮口下不堪一击,那就干脆放弃它们作为主要支撑点,只保留最低限度的观察哨,将主力收缩到相对安全的城墙后方或坚固的藏兵工事内。
至于投石车和床弩……
曹洪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这些笨重的家伙,精度本就不佳……
现在贸然暴露,只会成为对方火炮绝佳的靶子。
必须等,等骠骑军的火炮阵地再推进一些,推进到己方这些『宝贝疙瘩』的有效射程边缘,再集中火力,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或许……
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否则,那些笨重的床弩射出的巨箭,面对骠骑军火炮周围移动的藤条大盾,能有多大效果?
还有投石车的那落点……
曹洪痛苦地闭上了眼。
藏好,先藏好再说!
这些都是未来反击的希望,不能白白葬送在对方的炮口下。
传令兵应了一声,转身就要往外冲。
『回来!』曹洪的暴喝如同炸雷,让传令兵一个趔趄。『还有!传令各部!凡敌军炮击之处,守城兵卒,严禁在炮击时于城头惊慌乱窜!违令者——斩立决!』
士兵的恐慌性躁动,是比火炮本身更可怕的灾难源头!
在河东,曹洪就亲眼见过,一发炮弹并未直接命中兵卒,但巨大的声浪和震动,让附近一群新兵彻底崩溃,尖叫着抱头鼠窜。混乱中,有人撞翻了火盆,点燃了堆放的草料和木柴,瞬间引发大火,烧死烧伤者比炮弹直接杀伤还多!
传令兵脸色煞白,又是重重应了一声,然后瞪圆了眼睛看着曹洪,似乎在确认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命令。
『还愣着干什么?!』曹洪胸中郁积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他额角青筋暴跳,一脚踹在旁边的土墙上,震落更多灰尘,『傻站着干屁啊!滚去传令!延误军机,老子先砍了你!』
『唯唯!属下这就去!这就去!』传令兵吓得魂飞魄散,抱头鼠窜而出,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曹洪死死盯着那消失在洞口光晕里的狼狈背影,胸口剧烈起伏。但片刻之后,那滔天的怒火如同被戳破的皮囊,迅速瘪了下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无奈。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充满尘土味的洞窟里显得格外沉重。
……
……
夜色如同一块巨大的遮羞布,覆盖在伤痕累累的巩县城上。
在黑暗之中,不管多么丑陋,多么残破,都是一样的模糊起来。
往昔的虚假的安宁休憩,早已被撕得粉碎,此刻的夜,是恐惧无声滋长的温床,是绝望悄然蔓延的沼泽。
城头上,残破的旗帜在夜风中无力地飘动,发出似乎是呜咽般的声响。
坍塌的角楼、箭楼废墟,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狰狞的阴影。
断裂的城砖、崩碎的垛口碎块,散乱地铺在冰冷的城墙走道上,稍不留神就会被绊倒。
曹洪默默的巡城,一言不发。
曹洪走到一块相对完好的城垛边,极目远眺,目光越过城外开阔地,投向远处那片灯火星星点点的骠骑军大营。
那里,曾是他寄予厚望的巩县外围第一道坚强屏障……
夜风抽在曹洪脸上,让他觉得有些虚幻的疼痛。
曾几何时,他踌躇满志。
他以为凭借土垒的纵深和坚固,至少能拖住骠骑军一个月!
消耗他们的锐气,挫败他们的锋芒。
然后,再有序退守巩县坚城,依托高墙深池,至少再坚守三个月!
将斐潜的主力死死钉在这片区域,消耗他们宝贵的粮草物资,磨损他们的兵锋。
最后,等骠骑军师老兵疲之际,他再退守汜水天险,寻找那雷霆万钧的反击良机!
半年!
曹洪原本是很有信心,可以将斐潜拖在此地半年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