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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蛤蜊见二人过来,抬手施礼,并主动打招呼道:“见过大裳茶!”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这些日子的争斗,让丁国毓对傻蛤蜊充满好奇。傻蛤蜊抬手施礼,并非拱手作揖,而是身子直立,两臂合拢向前伸直的揖礼,这在胶澳地区比较少见。丁国毓还礼,并细细打量他。傻蛤蜊看上去比丁国毓年长几岁,高大半个头,这少年瘦而不弱,稍显敦实。看上去衣着是寻常土布织的大襟青袍,破旧却洗的泛白,领口间隐隐交领右衽,与他眼中的纯净搭配在一起,透出一种厚道和稳重。
“以后不打算做蛤蜊生意了么?”丁国毓不知对方是什么心思,试探着问:“就这么让了?”
“不让又能怎样?”傻蛤蜊不卑不亢地道:“你们不是在做生意,而是在斗气!”
“你且说来听听!”
“一般做生意,讲求有利可图,你们却只在意输赢!在我看来,大裳茶不可能一直卖蛤蜊,胡家少爷也不可能天天来给我捣乱。等你们走了,我再卖蛤蜊也不迟!”
傻蛤蜊言语不多,态度不急不燥,语气和缓恳切,让丁国毓平添了许多好感,也少了戒备之心。
“说得在理!”丁国毓大笑,他指了一下姐姐念娣,“你认识我们?”
傻蛤蜊再施一礼,肃然道“成章先生在仲家洼村坐馆,教贫寒子弟读经写字,不取分文。我娘患眼疾,章老先生问诊送药,从不收取诊金。恩义铭心,何止认识。”
听了这话,丁国毓心中暗暗嘀咕,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败了就是败了,用记着恩遇的话,冠冕堂皇地退出竞争,倒也不失体面。他有点失落,赢虽赢了,却赢得好没意思。既然如此,定是打不起来了,便随口一笑道:“原来是我爹的学生!仲家洼村宗承,你可认识?”
傻蛤蜊很实在地回:“我便是仲家洼宗承!”
“你就是那个宗承?”丁国毓一愣,转而大怒,“早知你就是宗承,我真不该拦着招娣,倒要好好地打你一顿才是!”宗承一怔,面色恍然。只听丁国毓气哼哼地道:“我爹以前在仲家洼教书,总说他的学生宗承如何读书用功,如何知规守礼,如何求学上进!我爹事事拿你和我比!原来你便是宗承,害我平白挨了许多骂!”
“先别忙着打架,帮姐去趟仲家洼村。”念娣见又起波澜,马上温言笑道:“爷爷奶奶最喜宗承娘的海水豆腐!海水点的豆腐更鲜更嫩,口味更纯。宗家的海水豆腐,豆子都是由宗承颗颗挑过,宗承娘细细磨浆,口感更软,色泽更白皙,嫩滑而不苦涩。现在蛤蜊、冬瓜都有了,宗承还送了香菜,配上宗承娘的海水豆腐更绝。等姐煮出一锅鲜嫩无比的家常原汁豆腐冬瓜蛤蜊汤,你们吃完更有力气,再比拳脚也不迟!”
她招手喊来招娣和姜顺子,把冬瓜摊抬到对面,和蛤蜊篮子并在一起,让两个小生意一起照应。又催促宗承和国毓快去快回,“福年伊始,顺遂安康!每年腊月二十五,吃豆腐抢头福,奶奶都会带着姐去仲家洼村买宗承娘的海水豆腐。眼下虽非年非节,也算帮姐凑个爷爷奶奶都中意的菜!宗承也来家吃,吃完了你们别忘了好好打上一架!有日子没见台东镇来演猴戏的,也让爷爷奶奶乐上一乐!”
听念娣这么一说,几个孩子顿时大笑起来。
仲家洼村,离台东镇不过半柱香的工夫。明末清初之时,浮山所仲姓人为了生存,来到此地开垦荒地,立屋种田,取名仲家洼。这是一个很小的村落,只有二十几户人家,都是极为简陋的破烂茅棚。宗承的家,只是寄在一个趴趴茅棚侧面接出来的草棚子。
与宗承聊及家事才知,他是大宋抗金名将宗泽之后,为宗氏“忠简堂”一支子孙,散居江浙乡村。为避天灾战乱,来山东落籍。
宗承含泪告诉丁国毓,“娘带着俺和妹,在路上看到好多人倒在地上就不动弹了。一路上,遇到人家去要饭,进门一开口,娘就哗哗掉眼泪。看见有人拎着菜,就和人家商量,大叔,给俺点菜吃。人家说俺这菜是买的呢。最后还是给了俺们一颗萝卜和一个地瓜。萝卜不顶饿,娘自己啃萝卜,让俺和妹吃地瓜……好容易进到山东地界,妹妹却在过河的时候淹死了。打那之后的两三年时间,娘的眼睛哭坏了……”
丁国毓听了心中甚是难过,他极力忍耐着,胸腹中的痛似乎要裂开一般。只听宗承颤声继续道:“当时俺也哭,为了继续赶路,俺娘跟俺讲‘儿啊儿啊你别哭,到了胶澳就享福,大白菜,熬猪肉,锅里馏着大馒头……’”丁国毓再也忍不住,跟着落下泪。
看着宗承贫寒至极的家,丁国毓心头如被冰雪覆盖一般。是我,就是因为我!哪怕我也是无心,可是宗承的蛤蜊生意被我抢了!宗娘带着儿女远走他乡,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是我毁了这家人的未来、希望和美梦。丁国毓的愧悔之心,无以复加。
丁国毓抬手,悄悄用手背擦去眼泪,他平稳了一下情绪,想了想道:“以后,咱们伙着吧!”
宗承“哦”了一声,他没想到丁国毓会提出这种建议。
“我讨海,是为了家人能过上好日子;你卖蛤蜊,也是为了家人能过上好日子!此事就这么定了!”丁国毓目光诚挚地道:“你有人气,台东镇集市上买蛤蜊的人似乎都认准了傻蛤蜊!我有人手,能保证你充足的蛤蜊供应。与其我们继续斗下去,对双方都没什么好处,那就不如,我们伙着!”面对丁国毓主动伸出的手,宗承大喜应下。
二人兵合一处将打一家,台东镇集市上的蛤蜊价格很快恢复,销量开始稳定增长。
丁国毓两人一马,宗承有销路,姜顺子的爷爷帮几个孩子做了一把大抓。大抓是一种挖蛤蜊的专用工具,一根一人多长的杆子,杆子的前端是一个带有竹齿的竹筐,筐外套网。把搂蛤蜊的大抓探进海水里,用力拖拉,之后使劲晃动冲洗。竹筐里的淤泥沙子被海水冲走后,网里留下的就是“战利品”。三个男孩儿,轮流下大抓,招娣拣出里面的蛤蜊皮和其它杂物,收获蛤蜊的效率大大提升。
合伙之后,小生意越来越好,却意外招来许多麻烦。不是被集市上其他海货小贩强行推搡驱赶,就是被人推车故意把蛤蜊篮子撞翻。
这天一大早,阴云翻滚着压了上来。
来到集市,刚把蛤蜊篮子放下,就被人重重地踢了一脚。只听一个公鸭破锣嗓叫道:“纳费!纳费!”
丁国毓抬头一看,破锣嗓大约四十来岁,长得鬼头蛤蟆眼。旁边站着一个肥头大耳的人、虾皮眼、大鼻头。在二人身后的看着眼熟,也是年近四十,刀削瘦面,背着手,面色阴沉,看上去应该是为首的。
宗承起身迎了上去,交了两个铜元。
肥头大耳的大肚子接过掂了掂,却道:“小摊铜元2枚,大摊每座铜元4枚!”
“这怎么能是大摊?几个蛤蜊筐而已!”招娣不服气地道:“别人的摊也这么大,却只收2枚!”
“胶澳总督府在公布的《经理台东镇事务紧要规条》中规定,”大肚子趾高气扬地高声道:“凡在台东镇摆摊卖货者,应分别摊位大小纳费,小摊每座每日收取铜元2枚,大摊每座收取铜元4枚,占地不得过4平方米,而且只准一人摆设!你你你,还有你!”他依次用手指点着,瞪眼道:“你们四个人!大摊!4枚!拿钱!”
宗承还想再说什么,破锣嗓立刻蛮横地高声道:“倘有不服处,由胶澳总督断定。”
丁国毓心中冷笑,规条背得倒是流利,看来没少欺压集市上的小商小贩。
宗承无法,只好又交了两枚铜元。三人扬长而去,大肚子还得意地扔下一句话,“其摊主一经将摊摆出,即出一日之费!提前收摊,概不退费!”
盛夏,是贝类闹猛的时节,花蛤、青蛤、蛏子、海瓜子集中上市。卖蛤蜊,生意虽小,遇到的烦心事却不少,就像夏日风雨一样,随时可能电闪雷鸣,把人浇个透心凉。
刚刚交了纳费,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顷刻之间就把台东镇市场上的人浇没了。眼看着大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几个孩子只好收摊回家。
一进家门,见了奶奶,招娣气得直跺脚,带着哭腔委屈道:“简直没法干了!每天累死累活,也就赚个仨瓜俩枣,一出摊却要交4个铜元!交了铜子,老天又下大雨!”奶奶心痛极了,怕招娣累坏了,也担心一个小嫚跟着几个小扫去讨海不方便。招娣却倔强地抹着眼泪笑道:“奶奶年轻时不也经常去讨海么!在海里,男女之间哪有避讳是不是赤身裸体的,老话讲‘羞崖不羞海’,要不然活人也会被尿憋死的!”
奶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她见姜顺子脱了湿衣光着脊背,立刻想起招娣回家给她讲的笑话。那天,丁国毓和招娣在海边要他的裤子装蛤蜊,憋得他满脸通红立刻求饶,因为那条破烂裤子一脱,人就光腚了。丁周氏找出丁廷武的旧衣服,让姜顺子里外换上。
姜顺子心满意足地大笑道,“这几天分了铜子儿,俺一个也舍不得花。昨天终于凑够了钱,买了酱牛肉和烧酒。昨晚,俺和爷爷这辈子第一次吃上了酱牛肉。现在又穿上了不露肉的衣裳,这回脱裤子不怕光腚了!俺姜顺子也算过上好日子了吧!”
“苍天不负勤快人!”奶奶叹息道:“几个都是小小年纪,却能付如此辛苦下力讨海,真是家穷人早立,人穷早当家。”
丁国毓站在一边,看着姜顺子美滋滋的样子,轻轻锤了他一拳,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念娣听了心中一怔。今日出摊诸事不顺,纳费翻倍、天公不做美,几个人被雨浇得落汤鸡一样地回来,怎么会是好日子?念娣细品丁国毓的语气,再看他的脸色,越琢磨越觉得有些不对。
见奶奶进了书房,念娣迅速端茶跟着送了进去。
爷爷对孙儿国毓的“不务正业”非常恼火,认为坚持不了几日。丁国毓一身反骨,决定了的事就非要干出名堂不可。祖孙俩许久都不说话,似乎暗暗较上了劲。丁永一并未明言阻止,他冷眼旁观的态度,似乎在说“我看你能干多久!”丁国毓则用行动回顶,“我就让你看看我能干多久!”
念娣本想进去听爷爷奶奶说了什么,事后提点国毓几句。没想到一进门就听到爷爷一声冷笑,不疾不徐地大声道:“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台东镇的市场经营,有着浓厚的地域帮派性质。海货买卖虽只有十几家,却分章丘帮、福山帮、平度帮、招远帮。这些帮派在经营上很少联系,各有各的主营,表面上相安无事,实际上互相竞争排挤。在有利害冲突时互不相让,在利益一致时,这些人就会停止争斗暂时联合起来。原来,宗承销量不大,没人在意。现在,有人抢了他们的生意,那些帮派岂能善罢甘休?抢生意的居然还是几个孩子,若不给点颜色,脸面上也是过不去的!”
不用偷听了,爷爷这番话分明就是说给国毓听的。念娣赶紧退了出来。
“都听到了?”丁国毓轻轻笑了一下,道:“我们的蛤蜊摊被撞翻,小摊按大摊翻倍核费,都是事出有因。”
宗承在台东镇市场日久,对市场情况比较了解,他皱着眉头说:“爷爷说得没错!我一个人卖蛤蜊时,每天只有一竹筐。现在,咱们四人一马一大抓,销量大了,自然影响别人的生意。那些帮派的人,肯定会想方设法对付我们!”
丁国毓想了想,道:“翻倍核费的事好办!蛤蜊筐占地小一点,一人摆设,按小摊纳费就少了一半!但是,如果这些人把他们的蛤蜊归置到一起,在离我们的摊位最近的地方压价出售,怎么办?”
招娣面色微变,道:“那不是用我们打宗承的办法,来打我们么?”
丁国毓不由笑了一下,点头道:“你说得没错!”他转头问宗承,“如果明天大雨一停,这些帮派的人就用我们打你的办法!不计成本,只论输赢,拼命压低价格争夺顾客!你有什么办法应对?”
宗承想都没想,摇头道:“没办法!如果真的那样,生意就没法做了。我们只能退出竞争!”
“难道我们也改行,去卖冬瓜?或者就此放弃,现在散伙?”丁国毓突然提高了声音,似乎有意要说给爷爷听。只听丁国毓大声道:“我们现在讨论的,只是一个表面上的假问题。我们需要面对的真正问题是:卖蛤蜊只是一门小生意,我们连卖蛤蜊这样的小生意都做不好,就能做好改行之后的其他生意吗?”
丁永一倒是没想过真假问题,但被孙儿点破,不但觉得很有道理,而且觉得这确实是对初生牛犊的一种挑战。他沉思不语,却暗暗点了点头,人是需要锻炼的,更需要从小事做起。一个小生意都做不好,有什么资格过上好日子?过上好日子,不仅需要资格,更需要能力。
念娣不知道国毓与台东镇市场经营的帮派争斗,有没有成功的可能。她只是敏锐的察觉到,丁国毓这是在与爷爷叫板,是在和自己叫板,更是在跟生活叫板。
“只要是做生意,就一定会有竞争!”这是丁国毓的声音。他停顿了一下,道:“好日子不是说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更不是等出来的,而是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干出来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