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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开东厢房的门,小郡主可不就站在眼前。
“娘!”
章禹莲扑倒在女儿身前,把她用力抱在怀里。女儿的呼唤,实实在在的响在耳畔。她大声悲哭,这才敢信了。章禹莲被婆婆搀起,女儿帮她不断地擦去眼泪。她终于看清小郡主的模样。
小郡主头发散乱着披在身后,毛绒绒的样子,满面风尘仆仆,虽然显得有些狼狈凌乱,但双目含笑,灼灼有神。她离家时穿的鞋子外面又套了层草鞋,像道人一样打着绑腿,一件大人的粗布外袍被撕短,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已被揉搓得满是褶皱。腰间系的,正是那天她抓在手里的残琴之穗。
“三天后我来!若你跟我走,就备几件换洗衣裳!如若你不去,我也少了累赘!”王不二说完,转身径自去了。
婆媳俩这才注意到,院里照壁边上还站着一个人。章禹莲起身追了上去。王不二走得飞快,等她追出门去已经离得远了。章禹莲整衣,向背影远远地施了一礼。
回到院中,章禹莲拉着女儿的小手进屋,小郡主却不肯。东厢房散发烟膏的恶臭和吸毒的异味,使章禹莲不得不买来熏香。廉价的劣质熏香,混合恶臭异味,着实让人掩鼻避之不及。
章禹莲心中酸苦,搂过女儿的身体,下颌抵在她的额上轻泣。言学梅历来尖酸刻薄,见章禹莲如此情状也不由鼻尖一酸,眼眶已湿了。她赶紧抽出绢帕轻轻拍去眼泪,生怕花了刚画好的精致妆容。
小郡主平安回家,丁周氏与儿媳的脸上一样犹挂着泪痕,就忙不迭的替孙女张罗可口的饭菜。厨房翻米缸,后院找食材,丁周氏明知自己变不出花样儿,却还是想试试运气。
最后,她叹了口气,想了想,带上镰刀和绳子,领着念娣出门了。
丁家在茶泉子萝卜地边开了一小块麦田。丁周氏首先薅下几穗麦子,在手心里用力搓一下,选择那些麦粒比较成实的,弯下腰割倒了一些青麦子。念娣一束一束的打捆,学着奶奶的样子,把吸浆将满但又未完全黄熟的穗头,齐腰摘下。用火在锅内焖熟,乘热搓去壳。
回到家,二次搓掉包在麦粒上的麦皮,用簸箕,簸去麦皮,把簸干净的麦粒倒入锅里翻炒。
厨房里正忙着,蹿进院子三个泥猴儿。国毓和姜顺子笑嘻嘻地,一人提着一只四鼻子罐儿,他们身后跟着招娣。那嫚儿比前面的两小扫儿还狼狈,就像从泥里滚过,一身腥臭。
丁周氏从厨房迎出来,见招娣这般模样,气得脸一沉。
“别骂!奶奶千万别骂!”招娣笑着上前,将藏在身后的两条寨花鱼挂到奶奶的手上,嘴里叫着:“马上就洗,立刻干净!”
招娣转身跳进院里养鱼和荷的大缸里,整个人连头闷在水里。
“以前国毓就爱往缸里跳,为此没少挨骂,自从当了掌事,人也变得稳重些了。现在倒好,他不跳了,你却往里跳!”气得丁周氏赶紧上前,要把招娣从缸里揪出来。
国毓和姜顺子听了哈哈大笑。
招娣蹲在缸里抹抹脸,显露出俊俏模样,腾地站起身来,湿漉漉地伸手要奶奶抱她出来。丁周氏哭笑不得,躲避不及,被招娣勾住脖子亲了一口,也弄了一身湿。
丁周氏一脸无可奈何,笑着摇摇头。她手里提着鱼,看着两只四鼻子罐儿送进厨房,心里畅快起来。
“青岛村靠海沿儿,家家挂着四鼻子罐儿!咱家搬到台东镇时,奶奶没舍得扔,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她满心感慨地道。
丁周氏小的时候,就经常提着四鼻子罐下海。四个鼻儿穿上绳子,提起来四平八稳,汤水不洒。在礁石上撬下海蛎子,先把海蛎子皮敲碎撬开,再用海蛎子壳托着肉,连汤带水的挖进四鼻子罐里。自己舍不得多吃,都拿到行街蹲在路边上卖了,一罐儿也就卖几个铜钱。这种陶罐,在青岛村是家家必备之物。
招娣一见小郡主,立刻扑了上去。小郡主见她头上身上滴着水,又是脏兮兮的样子,赶紧躲到娘的身后。招娣不肯放过她,小郡主咯咯地笑着左躲右闪,居然异常灵活,哪里还有离家时病厌厌的样子。
***
晚饭,碾转上桌。绿中透黄,晶莹剔透,浓郁的麦香味弥漫开,香味扑鼻。清蒸寨花,绿色的葱丝、红色的辣椒丝和白色的鱼肉相配搭,清淡鲜香。
丁永一抱着孙女坐在首位,一桌子的人都盯着小郡主看。还是原来那只小彩釉碗,吃饭的人却像换了一个。那碗小巧精致,小儿拳头大小,只能盛大约两汤匙米饭,不过成人一大口。以前,都是小郡主坐在娘的怀里,等着喂。现在却是小郡主自己拿起筷子,几口便把小碗里的蛤蜊肉碾转吃完了。
小郡主嘬着筷子尖,举着空碗道:“要!”
丁永一见了,大喜,却不敢再给,“这东西沉,不敢多吃!”他戳了一块嫩到可化的清蒸寨花肚皮肉,小碗放不下,只好用筷子帮孙女托着。
小郡主张大嘴巴,自己送入口中。
言学梅见了狼吞虎咽,觉得定是把孩子饿坏了,连声骂王不二刻薄。
招娣冷冷地撇了言学梅一眼,懒得和她讲话。
“非也非也!”小国毓大笑,“大娘所言差矣!那道士对小郡主好的很呢!我和招娣这些日子,一直躲在暗处陪着小郡主。”
那日,小郡主离开娘后,抓着琴穗走走停停。王不二脾气怪异,耐心却极好。她对小郡主不理不睬,不背也不抱。小郡主累到坐倒在地,她便站着等。走山路,喝泉水。小郡主不哭不闹,能跟就跟,累了就自己歇着,遇到山石陡坡就手脚并用,既不开口央求,也不像寻常小儿那样啼哭呱噪。如此安静倔强,倒是很对王不二的脾气。
国毓和招娣那日回家,听说小妹被一道士虏去,第二天一早便骑马进山去找。两个孩子昼出夜归,寻了三四天,终于发现王不二落脚处,之后就一直藏在附近悄悄观察。
王不二新购了一只山羊,让村民养着,日日送奶过来。每天除抚琴、制香、取泉水,再无其它事。每至日落黄昏之时,王不二都会背小郡主去崂山东麓。攀至峰顶,有一个心形水池,五步大小,池底水深不过成人,常年不涸。经一日阳光,池水微温,山石热力犹在。小郡主沐浴戏水,王不二浆洗衣物。等小郡主玩儿累了,衣物风吹石烤也就干了。王不二帮小郡主穿好衣服,背着她下山,便不再理。奶蛋斋饭自取,爱吃不吃,任其自生自灭的样子。小郡主在山间追鸟逐猫,摘花捉虫,慢慢离得远了,王不二也只是远远地跟着,从不呵斥阻止。除非小郡主在林间草地睡了,王不二上前为她盖上衣物,守在一边,驱走蚊蝇小虫山林野兽,否则那少言寡语的怪道士就决计不与理会。
吃了东西,小郡主打了几个哈欠,显得有些疲乏困倦,章禹莲把女儿从爷爷手里接了过来。很快,小郡主偎依在娘的怀里睡了。
丁周氏见孙女睡了,示意国毓和招娣放低声音。婆媳二人听了小郡主这几天的遭遇,得知未吃苦楚,俱是欣喜。
“小妹离家日久,定是想娘想得狠了,才被逼得开口说话。”招娣吃吃地笑道:“王不二应该不知小妹自出生,从未开口说过话,只道小郡主一直在与她较劲。”
二人相处日久,第一次听小郡主出声,嘴里却只有一个“娘”字,王不二有些生气。既然找娘,我便送你回去。她前头带路,直奔台东镇方向。
小国毓也笑,“王不二倒是个脾气好的,走得慢,不急也不催!路遇回娘家的妇人,见小妹可爱,抱上驴背,送了一程。纵是如此,走走停停,途中不断歇息,从崂山深处走到台东镇,也足足用了两日一夜。”
丁周氏倒吸了一口冷气,“怪不得看着疲竭,吃着饭就要睡了!”她再细细琢磨,回味过来许多事情,气得起身举手要打,“你们俩个进山,不告诉家里一声也就罢了!找到小郡主,也不和家里说一声,害奶奶和你娘平白掉了许多眼泪!定是一路悄悄跟在后面的,从崂山到家这么远的路,怎能看着妹妹如此受累?”
“奶奶不也常说,家里把小郡主养得太精细么?随王不二这些日子,没人管没人护的,反而吃的多睡得香!森林疗法是有效的,小妹被历练得不善,在山里睡觉,别说鸟叫虫鸣,就是有几声狼嚎也不会醒!”
两个故意放声大笑,远远地逃了。招娣出屋前,还故意跺脚、拍巴掌。丁周氏吓了一跳,生怕惊了小郡主。她一脸紧张,回头再看,却见孙女依然睡得安然沉实。
丁周氏不放心,解开小郡主的衣束,卸了绑腿,见内衣极为整洁。两只小脚有几个脚趾略有红肿,但涂过药膏。
“崂山草木丰茂,手、脸无枝叶划伤,脚上连个水泡都没有。”丁周氏握着孙女的小脚丫,心中颇为感激,“今见那王不二,虽冷言冷语,看上去脾气也有些怪异,倒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对小郡主照抚得如此周全。”
章老先生出诊回来稍晚。听说外孙女回来了,顾不得回去放下药箱,就直接来到丁家。
他摸了脉象,又细细检查外孙女的手脚各处,发现几个穴位微红。章老先生说:“抓主证、取主穴于左手及前臂部,推揉捣拿,专推某一个穴,以多推来取效,王不二应该就是那位女公子了!小郡主离家之时,爹也一直推拿。若是那时取穴之痕,应早已消退。以推拿代替药物,五行配伍取穴,又是善用独穴,这是你娘的手法。你娘工于琴技,也擅长儿科,定是当年教琴之余,一并传于此子。”
当晚,章禹莲没有让女儿和自己住东厢房,她去和招娣商量,让小郡主暂且与她住在后院。招娣听了大喜,当即去收拾床铺。
章禹莲抱着女儿的被褥来到后院。丁周氏去东厢房的时候见儿媳的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耳朵,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她抬手撩起儿媳的鬓角垂发,果然见耳垂又是空的。
“唉……”丁周氏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摘下自己的金耳钳,要给儿媳戴上。
章禹莲偏头躲开,含泪推阻道:“娘帮我一时,却帮不了一世。”
想那丁廷武与章禹莲初遇情景,丁周氏都觉得心头一甜。章禹莲双颊红晕如流霞尽染,丁廷武与她相对而坐,琴箫相合,相视俱是无声一笑。昨日如镜花水月,恩爱夫妻已凄凉如斯。
“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帮不帮的!国郡身子见强,既然王不二愿意带她,就让她去吧!”
章禹莲怔怔无语。
“不舍又能怎样!家里的境况你是知道的,养在家里,若不是病死,也要迟早饿死!”丁周氏硬着心肠,将金耳钳塞进她的手里,“这个拿去!换些银钱,去置些吃用,给孩子带上。”
章禹莲木然点点头,像被风摧残零落的花瓣。丁周氏不敢再看儿媳,紧步离开。国毓和招娣藏在一边,将这些看在眼里。娘进屋之后,两个孩子跟在奶奶的身后,来到祠堂,躲在外面。只听祠堂里,传来奶奶断断续续的哭诉。
从青岛村,到台东镇,不过五里路,却是两种迥然不同的生活。在青岛村,有海、有地、有水井、有院子,日子平静踏实。搬到台东镇后,肉蛋菜都要到集市上买,连吃水也要花钱。城镇居民若是没有收入来源,是活不下去的。
丁家没有进项,坐吃山空已久。之前,丁周氏还能揽些浆洗的活儿,赚点小钱贴补家用。自从手腕骨折之后,丁周氏恨不能把一个铜子儿掰开来花。孙女身患瘟疹,丁家四处举债,日子愈发艰难。肉、蛋是过节和待客的珍品,平日是没有准备的。国毓和招娣常和孩子们去赶海,丁廷武偶尔往家里送些野物,算是没断了荤腥。若不是对门邻居念娣来帮着下厨,章家和苟家时不时地送来接济,只怕这个家早就塌了。
现在的丁家,连一日三餐都成了孩子的专属,大人像农村在冬闲时一样,只吃两顿饭。朝饭是高梁面、玉米面的粘粥,夜饭是面汤。只给孩子们备有晌饭,一般是小米干饭,有时掺上豇豆,偶尔配以玉米饼子、地瓜、地瓜干。
丁周氏絮絮叨叨地哭诉着,自己尽可能地将食物做得可口些。简单的苞米饼子做成菜饼子、蒸饼子和烀饼子。她哭诉,菜饼子是用玉米面加野菜或青菜叶子上锅蒸熟,那是度荒年时才吃的食物。
丁永一跪在祠堂里,微闭着双眼,不见一语一字,如同化为石木。
奶奶跪在爷爷的身侧,哭得越来越伤心,不断地锤打着爷爷的后背。许久,奶奶哭得累了,跪倒在丁家祖宗轴子前,长泣道:“咱家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好日子啊!”
丁国毓背靠着祠堂的门,缓缓蹲了下来。他默然沉思,有一瞬间的走神,恍惚间长大了不少。
突然,丁国毓站起身来,转身离开祠堂。他来到书房,给砚台加了水,开始研墨。他一言不发,研墨之后,一点一点地把毛笔蘸墨饱满。招娣乖巧地站在一边,铺好宣纸。丁国毓提笔,毛笔离开砚台,缓缓地收至胸前,猛然将笔向宣纸刺了下去,如同用鱼叉杀死大海里的海怪。激烈的动作把笔上的浓墨激了出去,落在宣纸上,正是溅射的墨点和剧烈颤抖的手,给宣纸上的墨迹增添了一种独特的神韵。行云如流水,“好日子”三个大字,一挥而就。
招娣看着国毓的眼睛,问:“你这是想……”
“刚才没听奶奶哭么,咱家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好日子?好日子,对于奶奶来说,无非就是有吃有穿,家里有钱花,日子有盼头!”丁国毓看上去颇为激动,整个脸都涨红了。“我是大裳茶,我是丁家掌事!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是我的责任!”
招娣性急地插嘴问:“你要怎样?”
是啊!接下来怎么做?应该做什么?怎样才能过上好日子?当真的下决心要做些什么时,心里又不免对自己的能力备感歉疚和汗颜。丁国毓看着自己刚刚写下的“好日子”三个字,它与沉重的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丁国毓忽然有些惶惑。墨迹未干的字,似乎变成了一种含蓄地提醒:这只是一个小孩子的荒谬冲动,不过是未经世事的泛泛空谈罢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