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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娣所有心思都在国毓身上。她并未发现警察探子,也不知刚才的话是说给别人听的。狗被打死,哭也没用!这话听上去十分刺耳。若小黑子被打死,岂不也是活该?她脸色微变,没有吭声。刚才见国毓被陌生壮汉挟持,招娣担心至极。小国毓没有解释刚才是怎么回事,不仅无视她的关切,还像对待陌生人一样丢下她,去与别人说话。招娣一张俏丽的小脸,变得非常难看。
当听到丁国毓安慰那孩子,说要把小黑子送给他时,招娣积郁已久的情绪登时爆发。
“小黑子是我救的!”她脸色煞白,像被引燃的爆竹一样,尖声叫道:“那是我的狗,你凭什么送人?”
“青岛狗税太高,咱们普通百姓根本养不起!总督府一年的狗税收入,甚至高于窑厂税!你又不肯给小黑子戴狗笼嘴!若不送给他,小黑子迟早也会被打死!”
招娣大声哭道:“就不戴!谁敢打我的小黑子,我便和谁拼命!”
“你怎么如此不懂道理?狗笼嘴应该戴!青岛曾发生多起狂犬病,这种病章老先生也治不了!总督府管理流浪狗,是为了青岛城市卫生,也是为了居民安全。若不把小黑子给他,迟早会被当成无主的流浪狗打死,哭的便是你了!”
招娣声嘶力竭地哭道:“我现在哭也不关你的事!他的狗被打死了,你不帮忙;我的小黑子被打死了,想必你也不会帮我!”
“怎么帮?去找打狗队打架,还是去法院告状?法院审理的非中国人犯法案件,至少有一半是通过处罚决定结案的,案由要么是没有给狗戴笼嘴,要么是没有缴纳狗税!胶州帝国法院是第一审,二审和终审是在上海的德国总领事馆!你去好好看看《征收课税章程》第六款。我们养狗没有报知巡捕总局,没有准养牌,没有交狗税,就算到了法院,我们也根本赢不了!”
招娣才不管国毓说了些什么,她的眼泪一泄千里。
这些天,持续的冷战几乎要把招娣逼疯了。她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连姐姐也不肯说,整天因为一些细碎的小细节而胡思乱想。招娣也想过主动和解,却不知应该如何开口。冷战这段时间,她经常独自一人跑去与小狗玩,把毛绒绒的“嘎古蛋儿”当成小国毓,把它抱在怀里边哭边诉说心底的悄悄话。
现在要把狗送人!招娣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我不看!我不管!你只管说风凉话!”她不顾一切地喊着,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被释放出来。嘴巴也越发恶毒,“德国人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是对的!建铁路是对的,打狗也是对的!你这崇洋媚外的东西,你就是一个只知奉承巴结洋人的西崽!”
小国毓气得脸色铁青,不过他不打算让事情雪上加霜。他知道招娣自尊心很强又很倔强,一生气便毒舌伤人。现在,他只能克制自己的脾气避免争吵。
见招娣哭得凄楚可怜,他抬手帮她抹去眼泪,柔声安慰道:“眼看小黑子长大了,定是藏不住的!他家在李村,不在管辖范围之内!把狗给他,不仅不用戴狗笼嘴,也不用怕遇上打狗队!若是你想小黑子了,我一定陪你去李村!”
拭泪,这一简单的动作,对招娣来说却是巨大的安抚。主动戳这一下,又温言来哄,立刻让她熄灭了所有怒火。
招娣从未想过一定要丁国毓向自己妥协认错,只希望他能低一下头,或者给她一个台阶。现在,对于招娣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能和好,别说把狗送人,便是小国毓开口要回那把刀,她也会双手奉上。只要停止冷战,一切都不再重要。
招娣立刻不哭了,抹去眼泪点头应道:“好吧!你说送便送!”
“嗯!”小国毓也轻轻点了点头。
丁国毓沉着脸,丢下招娣,转身挽起袖子,直奔路边几个正在玩黄泥的孩子。招娣这一哭,傅重九反而不哭了,像小嫚儿一样流眼泪,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傅重九早忘了刚才被招娣踢了一脚,惊喜地上前问道:“真的有狗送我么?他怎么知道我家在李村?”招娣懒得搭理他,抬脚紧跟国毓去了。
来到黄泥边,见有姜顺子,小国毓一把将他提开。他抬手把袍角掖在腰中,俯身身操起姜顺子做好的泥碗,向招娣使了个眼色。招娣顺着国毓的视线一看,立即心领神会。
原来,路对面有一辆停靠的汽车,洋人司机倚在车边,他的嘴里叼着雪茄,一个金色卷曲头发的外国小女孩儿坐在汽车里。刚才这两个外国人见两个中国孩子又哭又闹地吵架,一直在饶有趣味地盯着看。小国毓本就一肚子火无处发泄,见洋人边看边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小国毓瞪着招娣,满脸怒气,大声吼道:“东南风,西北风,胡说八道好大声!”
话音一落,泥碗“啪”地摔在地上。
招娣会意,心中暗笑,也举起一个泥碗,“卟卟噔,卟卟噔,掉了地上没有影儿。”
“响不响?”
“不响!”
“漏不漏!”
“臭!”
一人一句地喊着,一个又一个的泥碗,被狠狠地摔在地上。
招娣不管输赢,把黄泥统统推给小国毓。姜顺子奇怪地问:“你们俩干嘛呢?这把戏,咱台东镇哪个孩子没见过?摔泥炮可不是这么玩儿的!”招娣扭头小声吩咐道:“废什么话!赶紧挖泥去!”说完,回身又踹了身后傅重九一脚,“再傻站着看,狗就不给你了!赶紧弄些水来!”
黄泥和水供应充足。招娣抿着嘴偷笑,麻利地帮国毓做泥碗。几个孩子不明所以,也七手八脚地帮忙。
小国毓看地上的泥碗做得差不多了,抬眼瞄了一下距离,在一个泥碗一侧动了手脚,捏了薄壁又粘些泥水。
他双手举起泥碗,再次大叫,“响不响?”
招娣抿着嘴笑,大声回:“响!”
“啪”地一声,泥碗摔在地上,炸开的一坨黄泥飞了出去,连泥带水地糊在洋人身上。洋人司机悠闲地抱着双臂,二指夹着雪茄正瞧得有趣,突然遭遇黄泥袭击。他低头一看,崭新的西服上有许多脏污,尴尬地丢了烟蒂用手去擦,却越抹越脏。洋人双手满是黄泥,像摸了屎一样,“啊”地一声又气又恼不停地甩。
孩子们立刻发出一阵哄笑声,连车里坐着的外国女孩儿,也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
紧接着,又有几个泥碗跟着摔下。黄泥炮响处,弹无虚发。汽车被许多黄泥击中,几坨黄泥从未关的车窗飞了进去。那个外国女孩儿看上去要比招娣小几岁,许多黄泥糊在她的脸上。顿时,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洋人司机异常恼怒,直奔几个孩子而来。小国毓不卑不亢,称这是意外。他来到汽车前站定,让洋人司机去摔那些泥碗,若是能击中自己,才能证明刚才是故意的。
摔泥炮也叫“一垛啪”,是台东镇小孩子大多玩过的游戏。用黄泥捏成一个泥碗形状,然后将泥碗举过头顶,口朝下扣着,用力摔在地上,随着一声响,泥碗的底部就会炸开飞溅出泥巴。看上去确实简单,其实是个技术活。泥巴的软硬程度、泥碗的大小厚薄、孩子的力气大小,都需要技术和经验。若是让泥碗变成“泥炮”,用力摔下,“啵”的一声,实现侧面攻击,是非常有难度的。
洋人司机虽然生气,却自知没那本事。招娣趁机跑了过去,佯装向外国女孩儿道歉。一边伸手帮她擦,一边却偷笑着用满是黄泥的两只小手,在她脸上身上胡乱地抹。司机无可奈何,只好赶走这群调皮的中国孩子,悻悻地开车离开。
“今日是咱们不对!若不是洋人站在一边笑咱们,我也定不会拿他们出气!”小国毓看着汽车远去,神思怅惘地甩了甩手上的黄泥,痛叹道:“在洋人眼中,青岛可以分为四等人。头等人,是白人,尤其是那些德国高官和商人。他们趾高气扬,高人一等。第二等人,是中国官员。第三等人,是那些南方来的商人。洋人需要他们打通内地市场,所以还算客气。第四等人,是青岛土著居民。咱们台东镇穷汉市的,只怕连等级都排不上,只配给洋人做杂役奴仆!”
招娣听了,撇嘴道:“你不早说!我也好换了砖头石块,砸个痛快!”
小国毓回身用泥手捧着她的脸,眼里带着丝丝坏笑告诫说:“不可乱来,又不是每个洋人都是坏蛋!若是遇上卫大人、欣德,你也要打么?还是想想,咱们日后遇见奥瑟·斯威格先生,如何赔礼道歉吧!”
招娣被他明目张胆地抹了一脸黄泥,不但不生气,反而为结束冷战恢复亲昵感到十分开心。
“为什么?”此时,招娣心情大好。
小国毓告诉她:“因为车里坐着的是迪姆·斯威格!”
招娣听了大惊,“啊?斯威格先生的女儿!她是迪迪?你怎么不早说……”
“上次见到迪迪,还是两年前。刚才只觉得汽车有点眼熟,也听说斯威格先生要换新司机,却完全没有想到车里坐着的是她的女儿。汽车开走,我看了牌号,这才醒悟过来。”
奥瑟·斯威格先生来自一个德国十分富有的犹太商人家族,在德国商人中颇有威望。他与胶澳总督关系密切,在山东投资巨大,许多洋商洋行都有他的股份。奥瑟·斯威格先生非常爱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迪迪是他的掌上明珠。
倒不是怕德国商人权贵报复,反而那对德国夫妇对中国人非常友善。
山东巡抚周馥来青岛视察时,斯威格先生请小国毓当自己的中文翻译。小国毓有不懂的问题,经常去向他请教。无论借书,还是想要了解德国胶澳租借地的政策法规,斯威格先生都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斯威格先生非常包容这个中国孩子的强烈好奇心。
小国毓带着招娣和小伙伴们,在德国人管辖的地界四处乱闯,无论是俾斯麦山脚下的东大营、总督府野战医院、伊尔梯斯湾的蒸汽洗衣房、屠宰场,还是绝密的在建军事设施炮台或地道,发现后被追查,斯威格先生都会主动帮忙周旋。他哈哈大笑地拿起电话,向青岛巡捕总局的德国朋友解释求情。
这位德国绅士,一直把国毓和招娣当成自己的中国朋友。那辆汽车后排坐着的外国女孩儿,是迪迪!
招娣一呆,她再也笑不出来了。刚刚整蛊了德国朋友的女儿!简直没有比这更让人感到尴尬的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