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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陈家旺都是无精打采、不思饮食,即便莺梦和小纤来看他,也提不起精神。两人以为他伤病未愈,也没有往心里去。
这几天就没有平静的日子。先是周心勤来报,据胡管家称,殷管事当初是秦淮河畔莳花馆的掌柜管文荣推荐来的。莳花馆是南城一处颇为有名的酒楼兼青楼妓馆,掌柜管文荣好附庸文雅、巴结钻营。然而当周心勤赶到莳花馆时,管文荣人却不在,说是外出未归。周心勤一边留人守候,一边带人去寻找,几处常去的地方找遍了也没找到人。几天下来,管文荣好像是凭空消失了,莳花馆失了主心骨,也是乱成一团。
秦敬泉接报,又惊又怒,看来此人大有嫌疑,不过人已经失踪了,一时也无可奈何。思前想后,秦敬泉派人将情况通报给伍捕头,请他派人以衙门的名义前去莳花馆查找线索、排查嫌疑。
莳花馆人不少,快、壮、皂三班衙役齐出,忙活了二天,还是一无所获。
到了第七天,是薛乙出殡的日子。一早秦敬泉就带了几个师弟和陈家旺等弟子前去祭拜。薛乙无儿无女,由他的一个远房侄子和几个徒弟共同扶馆下葬,沿途百姓跪拜、烧纸的络绎不绝。
这几天喻昌不眠不休,初终、招魂,点长命灯,请阴阳看批书,写殃榜,搭彩棚,做斋诵经,挑钱,放七星板,题铭旌,伴宿…,每件事都亲力亲为,旁人劝也不听。几天不见,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睛又红又肿。
陈家旺和喻昌两人见面,心中都苦涩不已,互道保重。寒暄过后,喻昌问道:“师兄这几天身体怎么样?开的药喝了没有?”陈家旺被问的莫名其妙,道:“身体还是这样…,你、你说什么药?”
“就是师父开的药…”,这时外面唢呐手高声吹奏起来,请来的数十个和尚一起念经超度,声震屋宇。许大夫过来一拽喻昌道:“别废话了,出殡扶馆了。”喻昌话未说完,只好匆匆忙忙出去了。
陈家旺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有心找个时机问清楚,但当天薛乙出殡的仪式十分隆重繁琐,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众人才回霹雳堂,无念前来向秦敬泉告辞,想即刻动身返回少林寺。秦敬泉感其恩义,再三挽留。
无念见其一片至诚,只好实话实说,告诉他是掌门师兄无言方丈写了信来,为了当年刺血求龙子一事,要自己赶回去商议。
秦敬泉有些摸不着头脑,道:“什么‘刺血求龙子’?”
大家相处日久,颇为有缘,无念也就不隐瞒了,道:“当年圣上大婚后,迟迟无子,举朝不安。”
秦敬泉点头称是。这件事,便是在金陵留都内,大小官员也都在背后议论此事。
无念接着道:“李太后更是十分着急,便颁下懿旨,在五台山中心的台怀镇建造“大宝塔”,以求上天赐福、皇家子嗣昌盛。这座高达二十余丈的瓶状舍利宝塔工程浩大,三年方得完工。在大宝塔即将完工时,李太后延请贫僧的师兄无言正道方丈、憨山德清大师及妙峰福登大师三位高僧大做法事。三僧仿‘菩萨析骨为笔,刺血为墨,臂上燃香,书写经史’的典故,憨山德清大师刺胸膛血和泥金写《华严经》,每下一笔,念佛一声,念念不断。妙峰福登大师则刺舌血和朱砂写《法华经》。而师兄无言正道则刺额血书《普贤行愿品》,每写一字,礼三拜,绕三匝,称十二声佛名。”
说到这里,无念口宣佛号,道:“为了保证血色红亮,三僧提前一季不沾盐味,又减少了日常饮食。舌血刺出后,须加朱砂、白芨调和,随刺随用。师兄武功高超还支持的住,另两位大师不免血耗神衰。”
众人听了,不禁耸然动容。无念道:“三部经书连同少林寺前任方丈、老衲的恩师幻休常润方丈的法偈,一起纳入塔顶。大宝塔完工于这年十月,十个月后,圣上果然喜得龙子。这便是‘刺血求龙子’。”
众人惊叹不已。王敬得道:“‘刺血求龙子’竟然这么灵验?难道这龙子便是皇长子朱常洛?”
秦敬泉道:“师弟怎能直呼殿下姓名?不得无礼。”
无念微微一笑道:“正是皇长子殿下。三僧都是当代懿德高僧,为了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而共持法事,行此至诚、至善、至恭、至敬之举,所以能绍隆佛种,感天应地。”
秦敬泉问道:“‘刺血求龙子’已过经年,禅师现在急匆匆的回去,难道还有什么变故不成?”
无念道:“无言师兄信中没有明言,老衲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无念出来时间长了,且寺中有事,故去意坚决,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出发。秦敬泉见挽留不住,就准备设下筵席,邀请雪浪、德林等有名禅师前来相送。
无念婉言谢绝,道:“佛家讲究缘分,不必刻意安排。这段时间,老衲承蒙掌门及各位的悉心照顾,实是欢喜。愿佛光普照、六时吉祥!阿弥陀佛。”
秦敬泉见状,就命厨下晚上准备一桌精致素斋,也不请其他人了,就是霹雳堂的几个人相陪。晚宴说说谈谈,宾主尽欢而散。
其他人都散了之后,陈家旺又去求见无念。从码头初会,雪中救人,到夤夜传道,联手抗倭,一老一少结下了深厚的情谊。霹雳堂中,无念最放心不下的,也是这个少年。
无念看出他心情不好,着意开导。在无念面前,陈家旺能完全放松下来,一吐心声,而掌门和师父虽好,有些话却也不愿向他们明言。
无念双目温润,凝神注视着他,认真倾听,让他一直讲下去,也不打断他,只是偶尔点点头、轻念佛号。
陈家旺一口气说个不停,直到言无可言,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最终停下来,长长喘了口气,说也奇怪,这些日子涨满胸臆的无名妄火不知何时竟然悄悄减轻了不少,不再那么凄苦郁闷。
无念教导寺中弟子,经验丰富,知道很多时候无须苦口婆心的去劝导。包容理解的心态、宽厚敞开的胸膛、温暖关切的眼神胜过千言万语。
等陈家旺叙述完毕,无念稍稍思索,明白他心结的根本还是和身患怪疾有关,体有病而致心有疾。
他微一沉吟,先和陈家旺谈起了各种佛经佛典。少林寺中僧人修行内力,到了一定境界后,再往上突破就很难了,不是不懂心经口诀,而是心魔难定。此时僧人常念佛诵经,于其中悟理明道。越是修行之初,效果越好。
陈家旺不是佛家弟子,无念便以各种逸闻故事的形式将佛经佛典娓娓道来,通俗易懂。陈家旺不知不觉的沉浸其中,只觉得梵音渺渺、飞天万重,清心定神、去烦止恶。
无念见他脸上露出释然之色,道:“世人因惑造业,因业受苦,然惑又从何而来、苦又从何出?惑出己身,咎由八苦,佛曰: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常言道:知恩知足才知深浅,明己明人方明是非,小施主当不念过往、不畏将来、不乱于心、不困于境。‘岂因果报方行善,不为功名亦读书’,阿弥陀佛!”
无念说完,一敲木鱼,余音袅袅。陈家旺听在耳内,如闻寺院钟声、鱼山梵呗。
夜色深深,临别之际,无念顾念他非佛门弟子、又心地仁善,处俗世之中不可尽学清净无为之术,遂勉励他道:“天地有道,天有好生之德,地无绝人之路。小施主虽然身患怪疾,但男儿汉志不避难、事不求易,不遇困厄,焉辨利器?寄语小施主:心定、身安,而后道隆,流水毕竟滑石而过,清风终究绕屏而来。善哉、善哉。”
无念语带禅锋,有些话没有明说,是要让陈家旺自己再去悉心揣摩。陈家旺深感其意,叩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