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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景山前设弩车,后排盾橹,这鱼丽之阵,几十年也见腻了老虞丘。山路狭长,北府的伏兵无法轻易展开,他谢家同样。鱼丽阵有头有尾,肚白处却空虚:
可那景山的两翼,左是峭壁,右是巨谷;谢景山万万也想不到如此如此,只说坚守在这曲阳岭头——汉南不大,终而必能等来东军主力的闻讯驰援。
摸至军阵侧翼一百五十大步,老虞丘提刀前荡,好虞丘!衔枚缒谷夜风寒,铁甲冬霜北斗残。吴钩渴血天趁暮,曾经年少斩楼兰!
夕阳把老将的白头染做金丝,虞丘进平举吴钩宝刀,使个风搅雪的起手势,一跃就捅进了谢家的营阵侧翼。六十名健儿鱼行其后,以百鳞破萍之势,猛地将敌阵撕开了大口!
东军摇动,景山拄刀长立,望不清入阵的北府人数,面色虽如常,手心已冒出豆豆热汗。
“不要恋战,打打撤撤,往崖壁——敌阵之间往复去冲杀!给老夫搅乱他的鱼丽阵!”
天色半暗,旗语失了效,景山打发几个校尉往左翼去堵那老泥鳅生刨出来的大口子。奇在那东军甲兵一填过来,北府士卒马上朝崖壁后撤;东军一追,崖上嗖嗖的乱羽则开始不要钱似的招呼。
虞丘进多番冲击敌阵,只手把持那霜雪般明利的吴钩,砍不断万人头,刃尖都残了锷。几回厮杀,老泥鳅五踏鱼丽阵,数出九重围;山头山下,身边眼前,敌兵我兵,从未见过这平日里温温恂恂的忠厚长者,兀地杀成一头钩爪锯牙的嗜血老豺。
名慑万军众,血染大将袍!敌阵右翼,道济摁不住了孟家喇叭的杀心,那孟龙符足踏险石、手抓天山,率几个健勇当先就翻上了岭径。
龙符解下背后长剑,舞持龙环,发声怪吼,呛哴哴就破开了挡路的五六袭敌甲。谢景山猛回狼头,一见军阵右翼也有大股敌兵摸了上来,心中不待叫苦,龙符的长剑已然削上他颈子。
景山急出那口蛇鳞金背刀,架住龙符,谢家将军咬牙道:
“我行军由来谨慎,今日为了疾行,路上没有预先安排探马开路;倒教我阴沟里翻了大船。贼人,你是刘裕哪营的兵将?”
龙符单手架剑,腾出个肘子猛然击向景山胸协。谢景山轻抬持刀手,调转锋刃,使刀环迎向了龙符的桡骨,疼得那孟老二哇哇大叫:
“你谢家也不全是囊膪啊……谢景山,可识得这口龙环汉剑!打赢我,再问姓名不迟——说出我名,吓破你胆!”
谢景山微微侧过身子,竖刀而立,摆了个周仓待主的站架。口中轻轻发笑:
“你是哪里来的野路子?剑不成招,拳无掌法。吓破我的胆?说出你的名,笑尿的我蛋……”
龙符大怒,挺剑便来缠斗。谢景山心忧军阵,不愿磨叽,持刀盘步上前,一个后扫,震得龙符虎口发麻;控好了刀剑距离,虚步再钳住了龙环宝剑,忽地又抽出刀锋,转身拖刀,一个犀牛望月,单刀便劈跪了龙符。
孟龙符力不能支,刺斜里,虞丘进杀穿乱阵,提吴钩奔来敌将眼前。也不搭话,雪刃照着景山眼眉处平扫而去;弯刀拐个弯,实要扎破他谢家小儿凸起的后脑——却教谢景山轻轻低头躲过。
老少二将夹攻景山,刀来剑往,虞丘频频喘息,龙符也舞得剑沉了。谢家小子却水来土屯,不乱章法;乱战里只冷嘲道:
“北府全无恤老之心,这样的荒悖老革,也轻易扔来沙场填命?”
“贼将休得意!”
刘钟率众甲兵杀上阵心,一叉朝景山心口搠来:
“谢景山,你的行阵今已溃乱了,你的性命必要交代在曲阳岭上!受死吧,东军围而后降者,格杀!”
长兵捅进乱战,形势立转。这谢景山只可勉强拦架刀兵,却难有还手之力了。上天无路,遁地无门,徜徨间,断臂元德拖刀杀来;鬼头横刀耍个反手倒酒的献樽式,大刀片子重重拍上景山的腹甲,谢家小子一口鲜血涌上喉咙,强忍着又咽了下去:
“谢小子,你后阵也被我杀绝啦!你部死走逃亡,入夜难计其数。掷刀束手吧!你没脸再去面见老谢了——还不引颈就戮,更待何时!”
血流满面,景山两眼淡漠,任由殷红色滴滴答答渗上死鱼一般的双眸。背倚老柿,手抚伤处,引刀拄地,谢景山举目望望沌阳方向,忽作蔑笑道:
“堂堂北府,教我谢氏枝子以一挑四。你们以多欺少,算什么豪杰?”
虞丘进手把吴钩,拈须大笑道:
“我北府白直军不满三万,你谢家东军二十万众,以多欺少?月前在赤壁,谢琰临战怯桓,二十万人一箭不发,卷甲鼠窜到汉南。刘寄奴今日提孤军一旅,西行讨桓,正欲肃清天下尘嚣,以武止戈;你谢家却当途而立,竟敢作拦路之虎,磨牙吮血,杀伤友军,逆天而行!我辈算不得豪杰,你谢氏就对得起老一代的淝水英名么!”
景山沉声不语,默然一晌,重又提起那柄蛇鳞宝刀。
“老泥鳅,不要废话了,这小子在拖延时间,他还等着老谢派兵救他呢!狗日的,岭上浪死了那么多人,大家剁了他!”
……
杀声沉沉野风悲,汉月高时望不归。白骨终成沙上草,家人犹自寄寒衣。
曲阳岭上,此夜杀声未沉,躺下满地战骨。金铁之声聋人双耳,北府四将,各执长短刀兵围攻景山。
孟龙符剑影如霜,雪刃将黑夜砍成破碎;王元德手挥千钧,断臂提刀,鬼头刀环令人心裂胆寒。刀剑缝隙,撒冷子又攮进来九个股的钢叉,招招奔着要命的地方去捅。
谢景山犹作困兽之斗,死鱼眼珠里,看不出半点惧色。教四将紧紧缠在阵心,景山倚树而战,腾挪闪转,一把金背长刀,生死间耍出泼天的气势。
老虞丘却停了吴钩,看看这饥鹰病虎一般的谢家小子,叹了口大气。转身挥挥手,身边校尉递过来一把小弩。
箭支搭上弩架,准头已瞄上了景山的乱眉眉心,忽被一只大手握住了小弩。
“哦,是道济将军!”
檀道济来的却晚,不急上阵,却在山侧从容披挂了那袭青龙宝甲。盔子后面飘甩两根飞雉急急凌,肩头扛了拨云月牙斧,身背一方陷阵铁盾,盾面篆刻狰狞虎头。
他来时,麾下士众以东军衣甲混入敌阵,早把景山的兵丁冲成溃败了。大路中悠闲打马上山,那匹紫麒麟近来喂的越发膘肥体壮:
“都别动!”
檀道济放下肩头宝斧,周身青龙甲片,同着锋利的斧刃寒光,在夜色间蘸满了冷冽的月亮。
“谢家小子,你不是喜欢单打独斗么。我不能让你东军笑话我北府士卒不敢阵前拚命!我是荆州人,以后少不得还要在这九郡里混。景山,我让你一先,来吧!”
谢景山环顾左右,部曲亲兵已教北府杀戮殆尽,独独剩他一个光杆了。众将闻言也撤出缠斗,百兵束手,人人咬牙注目这东军骁将。景山不悲,亦不怒,掷刀入冻土五寸,猫下身子,在裙甲上擦了擦血黏黏的掌心:
“来将怎么称呼?”
“我姓檀。”
“呵忒的那个痰么?”
道济摇头苦笑。
景山前一秒撅在那里拭手,流星电掣之间,陡然上步捉刀;一挑,一撩,宝刀作飞龙探爪,迅疾朝道济咽喉处攻来。
也不见道济身形摇动,他指尖只是捻了捻斧柄,宝斧团旋着转了个圈,火星子擦着半点,使斧尾将那柄蛇鳞金背刀震飞了出去。
景山脸上,并无错愕。
“还来么?”
“得来。”
谢景山艰难弯腰拾起那刀,撩袍拂去了刀头土尘,低头吹了吹刀刃。月下看那刀线,细长且锋利;刃上满布着腥紫的血污,刀头纹路犹如毒蛇盘绕,积下了十余年的杀意凛然。
提一口气,咬牙再杀向檀道济,谢景山身如游蛇,左右挥刀击敌。那道济也不摆个站架,就松松弛弛立在那里;他单手拖着斧柄,前拨后弄,肆意玩耍着景山的宝刀刀锋。
玩的也疲了,道济双手握定了月牙斧,斧尖向景山脚面一个虚刺,而后猛地鱼跃而起。斧高似月,银河落息壤,使斧背,以泰山压顶之势狠狠砸下!
山崩于前,谢家小子躲闪已然不及,只得奋全力举刀抵挡,又哪里挡得青面客子一怒之威!
这一劈一挂,力毙十牛,谢景山被斧背生生砸倒在地,半边子锁骨肩骨都被折断了。
“不来了吧?”
景山急欲张口答话,喉间喷出半碗黑血。
“缓缓……还是得来!”
谢景山自靴间悄悄拈出一把短匕,躬身佯起,挥手将这匕首激射而出。
道济一拨宝斧,又拿斧尾轻轻把短匕拦在半空:
“谢景山。”
檀道济缓步上前,谢家小子脸无肉色,性命已在须臾之间。道济拖死狗般把这景山拖去崖壁前,指曲阳岭下荒村怒骂道:
“杀过几个人,你以为你很勇么?扫平几个民屯、坞堡,你就以为你很行么?你三叔六伯高冠峨带,日日讲儒说义,你以为自己为之浴血奋战的家门荣耀,重的过天下苍生、重的过黎庶之血么!”
“你看这山下荒村,睁开狗眼,你且好好去看看!”
“荆州九郡里,似这样的村屯,被你东军溃兵杀成绝户的,不知凡几!你世家大族的命是命,那芸芸生民的命就不是命?白直军西行讨桓,到底碍了谁的眼!你这般畜牲,就只知那点子门户私计?睁大狗眼,望山下看,你给老子好好去看!”
百年烽火燃不息,自古斗战无穷时。
谢景山人已濒死,强举血目,四顾汉南之土:
随行会稽子弟临阵皆死,零星败马望月嘶鸣,向天而悲。犹有僻野乌鸦,啄食捐躯战士肺腑,口衔人肠而飞,挂于枯柿枝上。
士卒涂草莽,将军何能为!
谢景山眼角泛出一滴热泪:
“檀将军,为军者,以听令为职份。古来杀伐,难论正邪……”
“但要分对错!”
……
昼夜乱战,才得惨胜,北府士众沉默打扫战场。
磕琅琅辔铃响动,一匹粗壮青马,股上带箭,半残奔来麾下。马停,摔下来个浑身是血的矮矬胖子,仆面倒压在泥尘里;小刘钟扶转那胖汉,倏尔大惊道:
“午哥!”
众将慌忙辐凑,丁午强忍剑疮,沉声道:
“城北……沌阳……我奉将令扰击南下东军,遇上王敬先,正和那谢家某部厮杀。我们两营合了兵,打退东军七八次冲锋,那增援的东军……却越杀越多。由夜杀到明,眼见对面的行阵里,除了谢家大纛,还竖着历阳兵的军旗……”
道济咬牙切齿:
“大哥在江夏纵虎遗患,早不听我除了司马父子!那鸟谯王领兵来了!”
“敬先助我夺路杀出重围,南向求援。到了沌阳……那沌阳孤城,也被东军围成铁桶了……我不择路,厮杀又几番,抢上这野岭来……快走吧!再不走,悔之无及。东军与历阳的合兵,转眼便追来了……过曲阳岭,他们要去石阳!”
诸将大哗,众口纷纷。
虞丘进冷静道:
“走不得。”
“军中一则伤员太多,山行必定迟缓;二则连日大战,士气都快拉成那崩了弓的强弩。三军战意,再衰而竭;所幸到目前为止,这杀场的主动权,还是在我军手中。”
“若窜回石阳,一则沌阳不保,二则汉南郡的北线经营毁于一旦。趁就趁这个夜色,老夫出孤兵下山挑战东军、历阳,将两部赚上岭头,再伏他一场!也不图胜败,只是松松敬先和镇恶的担子,静待刘寄奴反应。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