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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单纯地嫌他话多,还是因为医院主人曾经下达过某种指令,直到今天他也并无答案。不过就算是这样,护士们倒也还是会维持住基本的礼仪,不至于真的对他不理不睬。就像是现在,即便对他所讲的蚂蚁故事不以为然,如菱也依旧没有就此走开,而是不忘初心地问:“你还要去四楼吗?”
“啊啊,当然要去的。不好意思,一时忘记了来这里的正事。”
其实他并不是忘记了,只不过想将面对烦恼的时刻略微推迟几分。如菱却像是早盼着他和最后一名病人的会面,立刻就抬脚往楼梯口走去了。她走路时的姿态犹如古代仕女般文静娴雅,而实际脚程快得惊人,陈伟只得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去。
就这样匆忙地走到四楼入口处,她才终于慢了下来。猜出她在顾虑什么的陈伟探头朝楼层内张望,并没有在走廊上发现那位脸孔尖细、步履如铅的四楼护士长,他不禁也松了口气。
“哎呀,现在是个好机会呢。”他说着,立刻就从楼梯间跳进走廊,迫不及待地往最深处走去。就连如菱也仿佛是感到庆幸,举足行走际隐隐有雀跃之感——就算是在这个伪装成可疑医院的盘丝洞里,妖精同事们之间竟然还会互相提防顾忌,不得不令人感慨上班这件事的残酷。身为在校大学生的他看了也是触目惊心。
他们一路顺利地直达走廊最深处,途中经过的每一扇门扉都关得严紧,每一道窗帘都遮得密实,好似某人闭目合口,下定决心要把整个世界都弃绝在外。在最远离楼梯口的位置,走廊的最深最幽静处,曾经是一个大概十一二岁的女孩住在最后的病房里。陈伟只见过她一次,依稀记得她是患有那种古代会被称作是“离魂症”的现实解体型精神障碍。
其实,照陈伟知道的情况,这个女孩迄今还住在同一个病房里。但是何以只能用“曾经”来形容呢?这并非是因为病人,而是病房本身发生了变化。
曾经是距离走廊最远的那个房间,如今竟悄无声息地滑落到了第二位。在那昔日的病房旁边,明明应该是堵空墙壁的位置却平白多出了一扇陌生的门扉。和常规病房的格调截然不同,这扇门是由暗如玄铁的黑石铸造的;厚重的门板上密密麻麻,雕刻出极为奇异而骇人的图景。实在是太过于出名和醒目了,即便不是专业的美术生,陈伟也能一眼认出那熟悉的雕塑构图:
——那以《神曲》中的《地狱篇》为灵感来源的传世名作,以极尽磅礴的情感和呕心沥血的努力,终于描绘出那位诗人与思想者在沉思间俯瞰地狱,见证百般罪人受尽尘世苦难的场面。矗立于门扉楣梁上的三道阴影,据说象征着原初人类因追寻智慧而遭受的永恒痛苦,此刻齐齐将手朝下方的无边苦海指去,使人油然想起诗篇中那句镌刻在地狱之门上的名言:进入此门者,须弃绝一切希望。
在暗沉如夜的门扉旁,另一名护士静静地站在那儿,对从楼梯口走来的两人引颈张望,脸上是一副不小心缠上胶带的野猫想要求助人类的表情。她直勾勾地瞧着陈伟,十根软绳般细长无骨的手指也像扯乱的毛线那样绕结成团。
面对这完全不像是人类的一幕,陈伟也只能干笑起来。“今天怎么样呢?”他对门边的闻蘅问道,“至少肯喝口水了吧?”
闻蘅闷闷地摇头,继续专心致志地瞧着他。虽说本来就没打算半途而废,被这种眼神盯着也难免会感到压力倍增。陈伟在心里叹了口气,认命地说出那句护士们都在等的话。
“那么,请帮我把门打开吧……我去看看那个家伙到底怎么样了。”
闻蘅打成乱结的手指倏然间便解开了。她急不可待地走到门前,把手伸向最底部的凹栏。随行的如菱也走上前去,帮助她一起将这扇至少有几百公斤的沉重石门抬起来。因为早就见识过这些护士们的力气与手段,陈伟极有自知之明地在旁边袖手等待,完全不打算上去添乱。
突出墙外的石门一寸一寸地向上升起。因为当初这扇门是突然出现的,陈伟也搞不清楚它是被以何种结构安装在墙壁上,更无法解释门后那个狭窄却深邃的漆黑空间是从哪儿腾出来的。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到了如今的地步,他也只好先关注那些自己能力范围内的问题。
他俯身钻进半开的门洞里,护士们立刻又将石门往下放——这倒并非是害怕他改变主意而逃跑,只是这扇门所能打开的极限高度就是如此。如同是故意要逼迫罪人们承认自身的卑微低贱,这扇门只允许人在极短时间内匍匐进出。他老老实实地像钻狗洞一样穿越石门,扑面而来的是如刑房般阴冷腔鼻的血腥气。
假如是初次造访的外客,说不定会直接被这骇人的环境给吓晕过去,可想而知这里对先天性心脏病患者也并不友好。不过事到如今他也习惯了,可以说是非常宽宏豁达地接受了这些护士们完全不顾他死活的事实。
完全封闭的房内没有任何光源。他只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着站起身,然后拿出放在外套口袋里的微型照灯——平时是专门挂在自行车上走夜路的,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派上用场。可惜的是,平时能在晚上照到十米以外的骑行灯,在这片充斥血腥气的黑暗里连半米都照不见。他只能避开两侧夹壁上那些密密麻麻、如蜂刺般锐利的染血尖针,一步紧挨一步地往前挪动。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边走边想。不管怎么看,这个地方都和病房的概念毫无关系,实实在在就是关押重犯用的黑牢。能在这种地方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地单独待上十几天,居然还没有发疯地嚷叫起来,实在不愧盘丝洞之主的威名。想到这里他终于停下脚步,不知道今天第几次叹起气来。
“……周同学,还活着吗?”
房间里无人应答。他只好小心翼翼地继续往前走。从理论而言绝对不会超过十米的纵深,从感官上却仿佛是永远也走不到头,更何况还要忍受两侧夹壁上的怪异景象——那些从墙壁上生出的晃目尖钉,一面散发出死亡的森寒,一面又贪婪地吸食着不知从何处墙缝里渗出的鲜血,使房中人感到正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铁处女刑具中。假使这间刑具房突然合拢收紧的话,毫无疑问能够将困在里头的人刺得千疮百孔。什么样的罪过需要受此万剑穿身之刑呢?说实话他也想不出来。如此风格趣味的惩罚方式,放到现代文明社会实在缺乏应用基础,想来也只对热衷于迫害异见者的中世纪暴君颇具吸引力了。
就这样漫无边际地品评着眼前的室内装修,他终于蹭到了房间的尽头。所见的景象叫人十分失望:这医院最后一位入住的病人依然逗留在眼前这座怪异的尖刺血牢中,并没有趁着大家疏忽大意时偷偷溜出去放风。
自从那天夜里去过港口大桥后,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地劝说对方从这个奇怪的地方出来,简直是把所有能想到的理由都说尽了。然而就像之前的每次拜访一样,无论他在开头说什么、问什么,病人只会用同一句话来回答。
“陈同学,我们的游戏已经结束了。”
对此陈伟并没有什么好反对的,因为事实如此。自一年前起由他发起的城市探险游戏,病人每一次都如约地参与了;还有他借此提出的十二道谜题,对方也全部都提供了解答——即便不是他预想的标准答案,至少也是能够自圆其说的答案,因此他也遵照规则赠与了相应的纪念币。就在不久以前,当病人在港口大桥下给出最后一道谜题的答案时,他们之间的这场游戏就结束了。
“虽然是这样,”他心平气和地说,“终究只是一场游戏而已,没有必要让自己落到眼下这个地步吧?”
独自抱坐在角落里的病人只是默然地望着他。在困守刑房这么多天以后,虽然奇迹般地没有被渴死饿死,她也显然已经无法再维持昔日的风光威仪了。发散鬓乱的狼狈自不必说,不知为何好像连手脚都完全失去了力气,根本没办法站起来行走。也不是没有提议过叫护士进来扶她,结果依旧只是得到一阵摇头。
“到底要怎么样呢,周同学?”陈伟转着手中的灯问,“到底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叫你满意呢?难道赢走十二枚纪念币还不够吗?”
这一次,病人终于不再沉默了,脸上露出的却是近乎于无望的微笑。
“那种东西已经不需要了。”她说,“最后的那一枚,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使用。”
“那么,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难道是永远地被困在这种地方吗?”
“陈同学,”病人说,“我的身体在哪里?”